斗螳螂(3)
等了半天却没人从楼上下来,老吴头也没从屋里出来。等了半晌,算卦的老刘总算低着头手提暖瓶从楼里走出来。王富贵走上前两步拦住他,两只手又是比画又是指点地问他。
老刘脸色一白,两眼看着四下道:“没啊,没什么,昨晚我睡得实,没听见有什么。”
老吴头打开一点门缝,见老刘出来打水,连忙拎了暖瓶出来,跟着朝后院走去,王富贵便拦过去“啊啊”地伸手冲他比画。
“没有,没有!”老吴头慌忙摆手道,“睡得死,刚起。”楼上的住客们陆陆续续地拎着暖瓶、茶缸走下来,却有意无意地从王富贵身边绕开,像游鱼一样从他两侧无声地滑过。王富贵又等了片刻,再也不见人出来,拖着左腿走回茶炉房。
吃过早饭,去火车站拉客的伙计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拉住看见的每一个人,在他们耳边气喘吁吁地说着什么。他说得手舞足蹈,听他说的人却脸色铁青。
王富贵远远看见,心里“噔”地一紧。这伙计爱传闲话,嘴里从来存不住事情,王富贵放下铁锨也凑了过去。
伙计一把拉住他说:“老王,听说了么?今天早晨火车站有一个女学生撞火车自杀了!就是昨晚住在咱们这里的那个女学生。那女学生长得周正,穿着青蓝色的棉布长袍,听说还不是卧轨,是迎面直对着火车头扑上去的,人都给撞碎了!”
王富贵闻言一愣,忽然间只觉一颗心没了底,从半空里直往下坠,一股冷风从他嘴里钻进去,穿过他的胸口直扎进他的四肢百骸,凉透了心。
伙计在一边还连比画带拉扯兴高采烈地说着:“那女学生进了站就下了火车道,站台上的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抄近过铁道,后来看那女娃的眼神不对,老远看见火车来了也不躲,反而跑着往上迎。
“人们这才发觉不对,赶紧喊她,她也不应,冲着路过的火车就扑过去了。那是快车啊,进站不停的,一下就把人给撞碎了,血溅得到处都是……”
王富贵完全没听清伙计接下来是怎样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影像如放电影一样来回出现:一个背影纤瘦的女孩,穿着一件青蓝色长袍,在车站里人们的呼喊声中沿着铁路飞跑,扑向呼啸飞驰而来的列车。
王富贵没见过那女孩的正脸,也不敢去想那女孩在扑向列车时,是怎样一副周正的面容。那女孩就只留给他一个纤瘦的背影,那背影就在王富贵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伴着尖啸的汽笛声扑向飞驰的列车。
站台上的人们都张着嘴,似乎都在竭力喊着什么,但王富贵能听到的却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嘶哑而清晰的女声就在他的耳边响起:“叔叔大爷们,救命啊!娘啊,救命啊!”
一个围在身边的住客顿足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要是知道这样,昨晚我说什么也……也……”却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怎么非要寻死呢?好歹也要活着啊!”
“她怎么去撞火车呢?怎么不去报案呢?”有人惋惜地说。
“哼!”老刘站在一边哼了一声,“人家是黄花大闺女,报案?传出去让人怎么活?还不让唾沫淹死?这娃儿也是下了狠心,可怜哟!”围在一边的人们都跟着叹气,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开,各自回屋。
王富贵坐在茶炉旁发呆,茶炉里热水已经“嘶嘶”冒着热汽,他却忘了关火门。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也理不清思绪,飞驰而过的火车头、女孩子纤瘦的背影、自己的瘸腿、老婆怀孕四个月稍稍隆起的肚子、大地上随风摇摆的麦子、师父手里拇指粗的柳条、冻成冰碴的雪地……不知什么时候,罗胖子走进来,踢了踢王富贵手里的捅条,说:“瘸子啊,今天巡警来检查人口,你这情况你也知道,啥证明也没有,你出去躲躲吧,半夜再回来,听见了吗?”罗胖子见王富贵两眼发直,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听他说话,骂了一句,拍拍王富贵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才回身走开。
大冷的天,王富贵把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脖子上还围了一条旧得没了颜色的围巾,外边冷,比不了茶炉房守着火暖和。
他拖着瘸腿沿街走到十字路口,站在那里愣愣发呆,看着四周,却不知道自己要朝哪边走,到底要去哪里,天大地大,竟没有他王富贵可以容身的地方。
眼见着大街上人行匆匆,有外出的,有归家的,各自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差事,王富贵恍然明白了,国泰客栈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他几年来吃在这里,住在这里,一张床半间屋,他坐在里面往外看刘半仙、看那几个藏人来去匆匆,在江湖路上奔来跑去,实际他自己才是在路上的人。
别人上路有归家的时候,唯有他没有,他吃在路上、住在路上,注定死也会死在路上。王富贵左手垂下,轻抚着那条瘸腿,心里一阵一阵地疼,当年他也是有胆有识一诺千金的汉子,怎么就活到了这步田地?
王富贵不能见警察,因为他身上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更因为他是在逃的犯人。天津城里人多,他要隐姓埋名很容易,也很难,只要避开警察深居简出就能活下来,就能等机会回山东聊城老家和媳妇见面。再苦、再难,他也得忍。
从山东到天津一路几百里,他扒过火车、睡过瓜棚、还讨过饭,可他宁可饿死冻死也不偷不抢,就这么拖着一条瘸腿流落到这里。只要再等两年,等警察局和仇家都淡忘了他这个人,他就能偷偷溜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媳妇,抱抱从未见过的孩子,这几年来,他想孩子想得都快疯了。
这一天漫长得仿佛一辈子一样。王富贵蜷缩在南市石家当铺前背风的太阳地里抽烟、打盹,冷了就起来走动走动,数着墙上的砖缝等太阳落山。终于到了晚上,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街道两边住家窗户中明明暗暗地都亮起来,饭菜的香味满大街地弥散开来。饿了一天的王富贵紧了紧腰带,一瘸一拐地朝客栈走去。
有时候,令人忍不住的,往往不是一辈子,而是一瞬间。
转过街角,王富贵就看见客栈前院的铁栅栏门前挤着两个人,似乎在用力推栅栏门上那扇小铁门。王富贵再走近几步细看时,那两个人已经从铁门里挤了进去,正是昨晚那两个地痞。
又来了!王富贵整个下午坐在那里,一闭眼就能看见那纤瘦的女孩从他身边冲出去,张开双臂直扑向轰鸣而来的火车。现在,这两个畜生又来了!
那高个子地痞满身酒气,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子,骂骂咧咧的。矮个子右手卡住老吴头的脖子,把他的嘴捏成一个喇叭花型,“吓”的一声一口痰吐进了老吴头的嘴里:“快说,耍戏团的那小娘们藏哪儿去了?再不说老子戳瞎你的眼!”
老吴头面色惨白,身子直抖,两手使劲掰着矮个子的手腕,说不出话来。那矮个子不耐烦地骂道:“老子跟了她半天,亲眼看见她进了你们这儿,还敢不给老子开门,老子废了你!”说着抬手就要搧老吴头几巴掌。
这只手举起来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矮个子一扭头,见那人竟是平时窝在后院烧茶炉的哑巴瘸子王富贵,顿时火起:“你一个残废也敢管老子的闲事!”右手扔开老吴头就来卡王富贵的脖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