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鼠忌器(2)
三
铁笼子不大,栅栏之间的缝隙刚好够一条手臂伸进去,齐硕把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拖到铁笼子边沿。
她正在想这人还有没有得救,对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如何?”
齐硕心中默默奔腾过一万匹***……哪有人在这种时候还风流忘形的?难道——他真的是那位传说中的将军?
只听对方接着说:“哎哎,我的理想职业是做个媒人,所以看见女孩就想问生辰八字……”
他说得十分认真,齐硕也回答得十分认真:“哦,男人做媒,公鸡下蛋,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的,未必能一直天经地义下去……离经叛道却又偏偏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将军神色一变,剧烈咳嗽了几声,顿时又吐出大口血来。他用力喘息着,把嘴角的血迹抹去。
四周昏暗,那尊玉的微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神情令齐硕也有点不忍。
“我叫齐硕。”她想反正你也快死了,告诉你也没关系。
“你的名字一定是来自《诗经》。《诗经》里有一篇……”
齐硕听杜掌柜说过《诗经》里的《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这些她不太懂,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却大致知道是形容女孩美丽大方的。
将军继续说:“《诗经》里有一篇《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意思是大老鼠啊,您老人家别偷吃我的粮食,就是那个硕吧?”
齐硕强忍住甩他一巴掌的冲动:“不!是!”
“你是小偷,而且是惯偷,我看你手上长茧子的地方就知道了。”将军眯着眼睛,半死不活地说。
少女后背一僵。
“想问我怎么知道?”将军突然微笑,“因为我也做过小偷啊。”
齐硕瞪着他,一时忘了发怒。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肚子太饿了就只能去偷。而且偷这种东西,也会上瘾的。那时,我八岁。”将军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不是遇到老师,我现在也许仍然在偷呢。”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只见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眼底也有些血腥的味道:“我五年没有见过老师了,谁知道……这次只差一点,就能见面了。”
齐硕默然,长史死不瞑目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只是这一次更加触目惊心。
“唉,每次不听老师的话,似乎就会让事情变得麻烦啊。”将军满不在乎地说,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把原本英俊的面孔糊得乱七八糟,“老师让我做京官,我偏偏要去边疆;老师让我从文,我偏要习武;老师写信让我不要来荆州,我偏偏来了……”
“你是陇右的探花郎将军?”齐硕终于问。
陇右征远大将军裴云裂,文进士出身,十五岁高中探花却吃喝玩乐,风流成名,他不在长安做官,一身白衣前往陇右挂帅,麾下部队悍勇,令吐蕃人闻风丧胆,听说西南地区有襁褓中的小孩儿夜哭的,爹娘会在大门口挂裴将军的画像,鬼神见愁。
“你既然知道我是那个不靠谱的探花郎——”将军似笑非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另一件事。当年同榜的状元与我师出同门,他的名字,叫做杜清昼。”
齐硕一愣。
虽然齐硕知道杜掌柜不简单,但她也绝对没想到,他曾有这样光华照人的过去。
就在她怔怔出神时,眼前猛然天地倒置!一股大力将她掀翻在地,她的右臂连同半个肩膀都被拉进了笼中,颈上则一阵剧痛——一块破裂的翡翠抵在她的脖颈上,血珠顿时沁出。
翡翠是玉石中最为坚硬的,破裂的翡翠刃口胜于刀剑。
这块翡翠齐硕很熟悉,是铺子里的东西,对方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齐硕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只有那个时候!他把铜钱往空中抛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铜钱上,而当他轻松收手,掌心握住的除了自己的铜钱,还有这块翡翠。
直到这时,齐硕才真正相信,他偷过东西。
将军的眼里精光骤现,明亮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重伤的虚弱?他把另一半破裂的翡翠从胸前摸出来,碧色流动的玉石上沾染了丝丝血迹:“那一箭的力量真是霸道,如果不是这块翡翠,我不死也要掉半条命了。”
他的确受了伤,但远远不如她想象得严重。他的确几次吐血,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伤心。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齐硕动弹不得,吃力地问。
“老师给我的信里,已经提醒过我了。”将军笑了笑,满脸的血迹使这个笑容并不好看,“但我还是——想自己亲眼看到。我们自幼就是玩伴,又一起拜师,一起科举,一起入朝……那些时光,并不是假的。”
齐硕脖颈上一凉,更多的血珠沁了出来。
“现在我说,你做。”将军的语调不高,却有种统帅三军、伏尸百万的人才有的压迫感,“把机关踢开。”
随着低沉的机关启动声,铁笼子缓缓升起,将军顺手点住齐硕的穴道,纵身翻滚而出!
逃出笼子之后,密室还有一道门。将军摸遍了墙壁,却没有找到机关所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玉像上——他在玉像上仔细寻找机关,突然,手一顿,表情变得难以形容:“这尊玉是温的,有皮肤的温度。”
齐硕心头一跳:“暖玉触手生温,没什么奇怪的。”
“玉能有心跳吗?”将军声音低沉,解开了她的穴道,示意她过来。齐硕把手放在玉像的心口,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来!
真的有心跳!
玉有活的吗?或者……这根本就不是玉人,而是真人,被囚禁在玉衣里!
“白玉京!”齐硕脱口而出。
古人相信玉衣能使死者肉身不朽,汉代皇族穿金缕玉衣下葬,但有一种玉衣却不是给死者的,而是给生者穿的,即为“白玉京”。齐硕在玉器店呆久了,也听老师傅们说过些奇闻异事,说魏晋时有名士为了青春不老,给自己打造了一件白玉京,每日入睡时便钻进玉衣之中。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将军显然也听说过一些野史:“白玉京既然可以穿上,就可以脱下来吧?”他贴在玉像的心口听了一会儿,“能不能长生我不知道,但里面的心跳很弱。”
玉衣打造得天衣无缝,浑然完美,让人无从下手。
“水。”红衣少女突然说,“玉的缝隙,只有水能渗透!”
——只是,暗室之内,哪里来的水呢?
“让我来。”将军把手臂搁到玉像的心口处,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去,丝丝染在羊脂白玉上,美得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玉衣裂成十二片,声如五弦齐断!同时,暗室的门轰然一声,打开了。
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从玉像的脸庞边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玉衣里真的有人——
将军把那失去依傍倒下来的人拦腰接住,突然脸色大变,失声喊道:“老师!”
少女愕然回头,只见被囚禁在玉中的男子一身青衫,两鬓霜华,轮廓矜高,肌肤如月下聚雪,让人有片刻恍惚——假如世上真有“玉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张脸令齐硕莫名觉得熟悉……昨晚在长史府被杀的男人,和眼前人有些许相似!只是气质相差之远,如同赝品与真品之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