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墨松
她身前,无尽的松涛绵延起伏。
她身后,白瓦的府邸静谧而栖。
翦明甩去剑上的血,收剑入鞘,向暗杀者逃入松林的方向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这三个人,论武功并不在她之下,输只输在他们是陈国的杀手,不敢伤陈王秦渊的女儿。而如此退却,等待他们的想必是极重的处罚。
但她不能让杀手伤害那个人。
他不能死,无论如何。
一
翦明轻声叩响门扉,无人应答,庭院中却隐约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她推门而入。庭院中灯火通明,宅邸中唯一的侍者贺老捧着药盅,疾步奔走于廊间。
“翦明公主!”老者似是在慌乱中见到救星,“原涧大人他……”
她无暇应答,侧身挤过他身边,径直奔入宅邸深处。
推开卧房的门,她的视线一下被飘飞的白色宣纸截断。山风涌入洞开的门窗,将悬挂于墙上的数十幅水墨字画抛扬起来。
在那些虚幻的水墨山水之间,一个人伏于桌案上一幅未完的画作上。白色长衣覆于宣纸如初雪,披垂长发色如染墨。然而这个仿佛现身于古画的人,却有一丝血色沁过他的嘴角,在宣纸与长衣上染出大片殷红。
“原涧先生!”翦明几步抢到那人身边,伸手去探他的腕脉,然而怀中的身躯清冷,脉相微不可觉。
翦明浑身冰冷,从未这样恐惧过。拼命守护之人,却似随时会熄灭的风中残烛,任她用尽全力也无助分毫。
这时,贺老捧着一盅汤药快步走进屋子。他将带着松叶清香的药送到病人嘴边,却怎么也灌不进去。
翦明夺过药碗,含了一口,对上他冰冷的唇。
翦明彻夜不眠照料了一夜,药见效了,病人的脉相终于再归平稳。朝阳初现时,原涧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我听见了。”原涧轻声说,“你在白邸外和人交手,想必是刺客。”
“朝中对你早有敌意,说你身为旧国名士,归隐山林之举只是表面归顺陈国,留你终是大患。你病成这样,贺老又不通武功,你们敌不过他们的。”
“你贵为公主又尚年幼,不该与人刀剑相向。尤其是为一个将死之人。”
“我十五岁了,明白是非道理。”翦明急切道,“我自幼习武,不懂这山水字画,但不信这么单薄、这么好看的东西能杀人。你虽为前朝旧臣,但就连父王都赏识你的气节和才华呀!当年他承诺,若你能以胸中山水承受他一剑,便放过你。你当真受了那一剑,而且撑过来了。现在陈国再有人敢动你,就是违背王命。”
“陈王留我与否,与气节无关。当时他只是根基未稳,想留住攻占国的人心罢了。现在江山已稳,当年之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既然江山已稳,你以卧病之身根本不会构成什么威胁,那为什么还总有人想杀你?”
原涧淡然一笑:“大概是有人不喜欢我画的山水吧。”
“父王自幼教导我一诺千金,他出征在外,就由我来代他完成这个承诺。”翦明想了想,认真地说,“先生对暗杀主使者心中可有眉目?也许我能再帮先生疏通一二。”
原涧沉默片刻,似在沉思顾虑,终于开口:“兵部尚书魏景岩大人与我有隙。如果我没猜错,此次的暗杀令是他下的。素闻魏大人心系社稷,行事正派,相信公主略为斡旋,定能解除彼此误解。我案上那幅《松风万壑图》,劳烦公主转交给魏大人,略表我心意,也望能解此危机。”
翦明走过去,捧起案上那幅墨迹未干的画作。画幅虽静犹动,似能自纸纹感受到山风凛冽、松林呼啸,即使她完全不懂画,也能看出是传世珍品。
她点点头。这早已不是她第一次代他赠画。原涧能生存至今,全靠那些赠予关键官臣的画作。以画功来说,幅幅画作都价值连城,况且赠画人是公主殿下,诸臣也就心照不宣,却之不恭地收藏于内室。
“我不会让你死的。”翦明的手拂过画卷,笃定地说。
然而,宣纸、羊毫、墨迹,一切都纤细而脆弱。就算画中气势雷霆万钧,也挨不过一场风雨、一捧火。
二
辰时,陈都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与雪片同时到达的,还有王师的捷报。陈王秦渊御驾南征,其军队突破姜境直袭越国。看来,他建立连通南北海域的帝国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
然而,翦明却顾不得绽颜相庆。信使回报,那位魏尚书在收到她亲手裱起的《松风万壑图》后,什么也没说,当场撕碎弃之于地。
“魏景岩胆子倒不小,我亲自去会会他!”翦明翻身上马,直奔魏府。但在途中,她忽然掉转马头,折转路线奔向陈都郊区的白邸。
果然不出所料,她抵达之时,魏景岩已带兵将白邸团团围住。
翦明勃然大怒,策马直冲到兵部尚书面前:“魏大人不收礼也就罢了,围这宅子是什么意思?众人皆知父王与原涧大人有约在先,赐他在此地养伤作画,魏大人此举岂不是陷父王于毁誉?”
“公主息怒。陛下自是一言九鼎,但此刻领军亲征在外,国都之事不可尽知。现在情况有变,臣必须尽忠于国,还请殿下不要阻拦。”
有变?翦明冷笑,不就是昨晚暗杀未成吗?这魏景岩也太沉不住气了吧。她扫了眼围堵的士兵:“怎样有变,也不至于出动百人精锐来围堵一位病人和一个老仆吧?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我知道公主素来仰慕原涧先生的山水画造诣,但此事关系重大,请殿下万务以国事为重。”
“胡言乱语!”翦明脸颊一热,干脆策马挡在百人军前,剑锋平举,“废话少说,我倒要看看谁敢过去!”
魏景岩叹了口气:“公主殿下,你可知自己所护何地、所护何人?”
“当然知道,所护御赐白邸中独居的一位画师。”
“不。朝中密罗暗探已经查明,白邸主人与姜境叛军首领‘青竹’暗通曲和,而他还有另一个名号——叛贼的首领‘明松先生’。此座府邸,正是叛军藏匿的据点。”他策马经过翦明身侧,在她耳际低语,“公主殿下与他来往甚密,竟丝毫未曾觉察……还是有意隐瞒,陷陈国与秦渊陛下于险境?”
“不可能!我没有……”
“那么就请让臣等验明此事。”魏景岩挥手朗声道,“彻查白邸!”
随着他一声令下,久候的士兵冲开院门,蜂拥入宅邸。
前庭、后院、厅室、书房……所有房间的所有角落都被一一彻查。魏景岩等待着,他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找到密室或暗道,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甚至连可疑物件都未发现。
魏景岩的眉头锁紧了。
不可能,密罗暗探的情报从未出过错!他翻身下马,大步踏入前堂。
“原涧呢?他不是带病之身无法外出吗?这宅邸怎可能空无一人?”
“魏大人,原涧先生在……”
魏景岩越过回报士兵的身侧,快步走向天台。
三
瘦削颀长的身影端坐于天台中央,长衣如纸,披发如墨,整个人犹似他身前案上那幅清淡的水墨画卷中那株神清骨峭的雾松。
原涧没有理会刀剑相向的士兵,就像无视飘过鬓侧的茫茫飞雪。直到翦明也奔上天台,他才自画卷间抬起眼睛。
魏景岩冷笑:“先生好雅兴。素闻先生身体欠安,这么寒冷还在雪中作画?”
“古人称松柏‘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要描摹邸后这片松林,自然是雪天为佳。倒是魏大人冒着风雪来此,可是为了探讨在下的拙作?”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画中藏字的伎俩?”魏景岩跨步上前拔剑斩下,剑尖在距原涧手腕不足一分的地方没入案几,“不要以为你得公主垂青,就能为所欲为!什么气节贞心,你宣誓效忠陈王,却无一天真心归顺,私通乱党,暗渡陈仓。我现在就可以将你就地正法!”
“自卫国国破已有九百四十一天,我从未出言要效忠新主。”原涧略略停笔,“辛苦魏大人彻查。不过其实不必费此苦心,我托公主送去那幅画,不正是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大人了么?”
魏景岩咬牙切齿:“好,‘明松先生’果然有胆有识。既然你无意隐瞒,还有什么就向刑讯官说吧!我会嘱咐他让你说出想说和不想说的所有东西!”
士兵们“哗”地聚拢。原涧并没有看拥向身边的剑戟,目光掠过魏景岩,投向风雪帷幕后脸色苍白的翦明。她一直是个明快如泉的女孩,此刻却似乎单薄得快要消失。
“——魏大人!急报!”
单骑飞速踏雪而来,传讯官直闯至魏景岩身前,气息紊乱地俯首报道:“十万火急,请、请大人速回城中!”
“怎么?”
“大人刚离开,城内与城外乱党竟然蜂拥而起,里应外合,同时作难。现在王城防护已经告急!”
魏景岩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吼道:“混账!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洪大人、张大人他们……”
“朝中多位大人今日悉数病倒,高烧昏厥,御医正在紧急救治,怀疑有人在昨日餐宴中下毒!现在王城已经乱作一团……”
“胡扯,昨日我也参加了宴饮,身体并无不适——”
“大人本来也应该身体抱恙的。”清冷的声音打断了魏景岩,“如果您没有毁掉那幅《松风万壑图》的话。”
魏景岩的身形定住了。他缓缓转身,面对着风雪中衣袂飘飞的男子。
“你……在赠给群臣的画作中做了手脚?”魏景岩的声音被寒风冻结,一字一顿。然后,他猛然望向翦明公主。
“毒,下在制墨的松烟里,只有下雪的极寒天气才会发作。这种松墨还配有紫草、白檀、苏合香等数十种香料,连精通文墨的士大夫都不可能觉察出,尚武的公主殿下又如何能料?”原涧的嘴角微微上扬。
“原涧!你确实厉害……所有人都以为你以字画贿赂官员只求自保,没想到竟是为下毒手!”魏景岩咬牙切齿,“做得好,不过你自己也别想全身而退!叛军再张狂,但‘明松先生’在我们手里,他们最终也只会是一堆乌合散沙!”
“魏大人,你错了。”原涧勾勒完青山碧水的最后一笔,“第一,叛军并非乌合之众,而是反抗陈国暴政的诸国联军;第二,我并不是你所说的‘明松先生’;第三……”他放下羊毫,长身站起,“不能全身而退的,是你。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会让翦明公主在今天将画送至府上?”
魏景岩这时才突然觉察,本该在楼下搜查密室的军士们竟然没有丝毫响动。渐浓的松香烟味犹如鬼魅般聚拢过来,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原涧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遥远起来。
“因为相比其他官员,你才是义军最大的威胁。我,今天必须留住你。”
魏景岩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素衣散发、身无长物的青年是如此恐怖,清淡如水墨的面容像雪妖一样缥缈。他扑到天台边,看见楼下的房间里闪动着火光——房中贮藏的数百幅字画耀目如同星辰,像火赤链一样在白墙上跳动。墨汁的毒性随着烟雾升腾,伸出死亡之手将所有军士扯倒、拖入深渊。
同时他也看见,在大雪封路的松林前,立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那人抬起手,撕掉了脸上布满皱纹与白须的面具。
魏景岩见过他——那是服侍照料原涧的贺老,去掉伪装、直起脊背后,却是个眼神如冰的年轻人。
魏景岩突然心澄如雪。密罗暗探的情报并没有错!眼前这个人——以老迈者现身,借照料病者起居之名为原涧提供内宫情报与浸毒松墨的人,才是真正的“明松先生”!而白邸,的确是他们展开行动最关键的据点。
狂怒燃烧着魏景岩的神智,使他瞬间摆脱了毒烟的霾瘴。他拔剑而起,直刺向风雪飘摇如白色幻魅的影子。
但在剑尖抵达对方胸口前,一支松木利箭贯穿了他的左眼。
魏景岩倒下了,在右眼涣散之前,他看到更多的箭像横扫而至的雨,插入了他那些属下的胸膛。
原涧微微侧头。松林前的年轻人随即抬手,示意隐于密林中的同伴停止攻击。他向原涧俯身行礼,然后疾步走入林中,奔赴陈都正熊熊燃起的战火。
四
翦明觉得,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
她身前,白瓦的府邸静谧而栖。
她身后,无尽的松涛绵延起伏。
而她脚下,横亘着陈国功臣与军将的尸体。
她终于明白,她所仰慕之人的病症为何久治不愈,不是父王那一剑导致的创伤难以恢复,而是为磨砺刺向父王的另一把剑。她终于明白,那些黑衣蒙面者的暗杀其实并非出自魏景岩的命令,而是将时局引入今日**的圈套。
但她能做的,只是拔出佩剑,以无法辨识的沙哑声音质问那个水墨般清秀、鬼魅般缥缈的男人。
“为什么,你没有因墨毒而死?”
“因为明松先生一直在我身边,为我配制解药。”
“那为什么……为你送画的我也没有死?”
原涧望着她,缓缓走近:“因为你也饮下过解药……在试图救我的时候。”
翦明扭曲了嘴唇——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愚蠢的事呢?害了陈国,害了忠臣,害了父王……讽刺的是,自己却安然无恙。
“那刚才叛军的箭袭呢?为什么要避开我?”她向他挥剑,但十指无力,只划破了他的衣袖和手臂。
“因为我在等你,杀死我。”
她怔怔地看着原涧,忽然放声大笑。这个男人,这个以不掠风尘之姿夺去她一切的男人,最后的愿望竟然是死在她手中!
但是长久地、如同抽搐地笑过之后,翦明摇了摇头。
“……我曾那么害怕你死去,每个夜晚都为你伤病复发而担惊受怕,而现在,我同样害怕你死去——你若死了,简简单单地死了,我该怎样处置心中的仇恨?”
原涧的手腕低垂,血顺着衣袖一滴滴落在积雪与灰烬里。
很久,他才回答——
“那好,我就努力等到你复仇完成的那天。殿下,无论你是否帮助过我,陈国已是必败无疑。秦渊将战线拉得太长,在这片土地上积累了太多的仇恨。陈国公主将会消失,而我会等你以翦明的身份再次来到我的面前。在那之前……”他抚开她被泪水与雪水黏在面颊上的发丝,“在那之前,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力活下去。”
她低下头,默默甩去剑上的血,转身,走出了埋葬于字画灰烬的府邸。
山风徘徊,松针根根相触,如风铃,如海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