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1)
楔子
不知何时起,少年觉得手上传来阵阵的刺痛,反复查看,双手却不见哪怕丁点儿伤口。
他定了定神,对投来关注神色的父母笑了笑。今日是他的十三岁生日,一家三口围坐一桌,布衣荆钗,粗茶淡饭,烛火将烬,天伦无价。
父亲温言细问少年的功课:刀法练到第几式了?《尚书》读到哪一篇了?母亲则默默凝视,微见沧桑的眉目间,爱怜溢于言表。
刺痛越来越剧烈,少年忍不住出声呻吟。
突然,四周景象如冰般消融。父母早已不知去向,少年发现自己身处阴冷的洞窟之中,呼啸冷风之间,夹杂着“嗒、嗒、嗒”的滴水声。
原来方才都是幻觉,原来他毕竟一无所有,除了怀中这口刀。他紧紧抱着刀,刀锋嵌入双掌,鲜血滴下,浑如不觉。
一
梅园中央处,李镜己盘膝而坐,十指置于膝上,腰背挺直,闻名京师的神刀铁笔分别置于左右,一如平日赏花作诗之态。差别只在于,他的首级已被摘去,雪地上点点血斑,艳压寒梅。
不远处的书房内,名捕鱼长河剑眉紧蹙,听李府老管家述说经过。
“那是个十多岁的小丐。”管家抽泣着说,“瘦得像只猴子,背着一口又长又狭的怪刀。”
管家以为是来要饭的,正待喝骂,那少年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带有绝对的威严,使管家无法拒绝。
“老爷在梅园接见了他。”管家道,“每年都有不少人登门挑战,那些人不是文坛名士,便是江湖豪杰。但不管多有名的人,老爷从不放在心上,几下就打发了,可对上这小猴般的家伙,老爷竟大为紧张。”
按管家的说法,李镜己和那少年一动不动,大约对视了半刻钟,此时下起雪来,那少年身子微侧,背负的狭刀光芒一闪即逝,反射在每片雪上,似乎整片天地都颤了颤。李镜己初时一呆,继而仰天大笑。
“我李镜己是古往今来文武第一人!你们都承认了,你们终于都承认了!哈哈哈!众卿平身,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李镜己就这样时而大笑,时而板起脸,俨如临朝帝者,终于,声音戛然哑了,坐倒在地。那少年摘走了他的头颅,不比折一朵梅花更费力。
少年提着头颅,走过管家身边,叹道:“我给过他机会。”
鱼长河听完,和孔十八互望一眼,看到对方心中的担忧。
要知道李镜己虽是京城一霸,为人嚣张跋扈,但手底确有独到之处,“神刀铁笔”之名并非虚传,那少年竟能兵不血刃,莫非属妖邪一流?
“京城三刀,李斩不仁,鱼斩不义,孔斩不忠。”六扇门名捕鱼长河以一柄“羡鬼刀”号令黑白,莫敢不从。醉侠孔十八快意恩仇,专杀奸人,神刀铁笔李镜己指点江山,笑傲朝野,笔诛腐儒,刀劈乱贼。这三侠领袖武林,既是知交,彼此又隐约带点竞争意味。
李镜己暴亡,震动京畿,其侦破之责,身为六扇门总捕头的鱼长河在公在私,义不容辞。孔十八出名的急公好义,自也不落人后。
此时鱼长河吸了口气,道:“你可有头绪?”
孔十八道:“镜己言无忌惮,得罪的人极多,我何来头绪?”
鱼长河皱眉道:“就怕是那件事……”
孔十八眉一掀,嘴一歪,道:“那件事便如何?孔某人问心无愧!”
鱼长河沉吟道:“那件事嘛,无愧是无愧,是否无悔,却也难说。”
孔十八沉下了长长的脸,道:“我心只向国邦,既无愧,亦无悔!”
鱼长河苦笑:“你这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着实让人又爱又恨。”
孔十八笑骂:“恨可以,爱却无福消受。”
两人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原本阴云压顶的悲伤气氛,登被这股英雄相惜之意冲淡不少。
鱼长河呷口茶,道:“为今之计,我先着人摸清底,便有破案的把握,怕就怕那厮这两日内再行犯案,孔兄,你还是多加留意。”
孔十八霍然起立,一拍腰间的紫金刀,鼻孔里“哼”了一声。
二
大雪飘飞,朱雀大街上人迹罕见,只转角墙根处,几名乞丐瑟缩发抖,远处**丝竹之声,隐隐入耳。
“大人……”前方牌楼之后,转出一个白净脸皮的汉子,原该透着精明的双眼,此时却露出绝对的崇敬。这人姓苟名斯,原是京城最大黑帮赤龙帮的绣衣使者(按:即掌管情报的人物),称得上是万事通加包打听,不管什么奇人异事,只消给他半天时间,总能挖出端倪来。十年前三刀剿灭赤龙帮,鱼长河饶他一命,留在麾下效力。
鱼长河走出李家,已传信着他查探,这时不待发问,苟斯便说道:“三个月前,成都推官吴珉突然失心疯,大笑大叫,说找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不多时便横死。事发前,有人见过一名背刀的少年出现在吴府之外。”
“吴珉……”鱼长河感到太阳穴上“呼”地一跳,“疯狂而死……”
苟斯道:“大人是否也想起了那件事……”见鱼长河不语,似有所思,便道,“那件事之后,不知情的旁人讥刺三位是李不仁、鱼不义、孔不忠,小人却知道,三位实是问心无愧!幸好大人谨慎行事,否则岂不中了卖国奸徒的圈套?”
鱼长河感慨:“人生在世,贵有知心人,就算只你一位,鱼某也不枉了。”苟斯道:“曹家擅枪不擅刀,而且即便是当年的曹家家主,修为也远不及你们三位,这少年若是曹家后人,可就奇了。”
鱼长河道:“定是他另有奇遇,你查查当世各派刀法以及传世名刀。”
苟斯遵令而去,鱼长河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地道:“曹家尚有后人,这怎么可能!”
约在六年之前,绵竹县令吴珉看中了武林世家曹家庄后山一片翠竹林,开口索要,说是想建庐而居,时省己过。然而竹林是曹家先人长眠之处,怎能出让?当时的家主曹笑侯婉言回绝,吴县令失了面子,寻故滋事,当日便编派曹家大公子酒楼闹事,打伤了人,把他扣在牢中。
曹笑侯使人百般疏通,吴县令却不放人,无奈之下,只得入京向旧友鱼长河求援。鱼长河当即将他引见给孔十八与李镜己,四人都是成名的豪杰,孔李二人虽不识荆,却也慕名已久,听说此事,无不愤懑。孔十八拍案而起,立刻便要飞马取吴珉的首级,反被曹笑侯死命拦住。
原来曹笑侯的祖亲曹中隆,曾做过前朝的武官,太祖得国,数代传至今上,虽已历经一甲子,但前朝遗臣犹是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小心,便是灭族抄家的大祸。否则曹笑侯武功不凡,何惧区区县官?
当时鱼长河为京城捕快,颇得民心,曹笑侯想请其向丞相、尚书陈情,力陈地方官欺压百姓之恶行。
鱼长河算得半个相府客卿,自是义不容辞,只是相国公务繁忙,难以得见,因此一等便是大半个月。曹笑侯不放心儿子,鱼长河着他先回去,待相国召见,由自己代为陈情。李镜己和孔十八怕他受狗官逼害,自愿陪同,曹笑侯再三拜谢,和二侠赶回绵竹,谁知此后之事,峰回路转。
三
雪停月出,照得大地染上一片银霜,而银霜之中,又有一道紫芒翻滚回绕,宛如一尾怒张的紫龙。
倏然,紫龙圆转,变回刀刃,孔十八横刀傲立。武林中人都说,醉侠之刀,堪称古来左手刀之最。他虽身在草莽,从不受朝廷敕封,但生平最恨不忠之人,已到了偏执的境地。
今夜他已将十五路金龙刀反复使了多次,不知为何,心头一股郁闷仍是难宣,环顾四周,恨不得天降强敌,以慰锋刃之怒。
“愤怒吗?”夜空中飘荡着冷冷的声音,“我知道你愤恨的是什么。”
四周尽是树影,孔十八喝道:“鬼鬼祟祟,令人不齿!”他心中一动,忽地抬头,赫见一棵巨槐之巅,瘦削身姿背着圆月,长发随风飘舞。
眼一眨,那人已飘至面前,是个目光阴森、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如李管家的描述,他背着一口狭长锈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