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2)
孔十八不惊反喜,冷笑道:“送上门来了。”
少年一张脸瘦得如皮包骨,双眼却大得突兀。他瞳仁睁得老大,看起来宛如两个深洞。
孔十八压下心中的惴然,粗声道:“你是曹家的后人吗?当年曹笑侯设计谋反,更想利用我们三人,实是死有余辜。”
少年摇了摇头,平静地道:“我知道你愤恨的是什么。一条狗摇尾巴,惹主人怜爱。”
孔十八皱眉道:“你说什么?”
少年道:“但是,一条疯狗摇尾巴,却会吓得主人敬而远之。”
孔十八愕然,随即大吼一声,紫金刀已化作怒龙,裹住少年全身。
他左手使刀,但刀法与世间左手刀又不尽相同,刀偏,刀意更偏,偏得狂,偏得怒,多少名家修为不在他之下,便是输在这份极端的狂意上。
少年极尽身法,也只避开了六刀。第七刀,漫天血花,孔十八看到自己的刀锋将他劈成两片。
“谢主隆恩!末将得掌军印,定当外绝胡虏,内除逆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前方传来欢然的话声,分明是孔十八的嗓音,却因极度兴奋而颤抖,鱼长河觉得毛骨悚然。他加快脚步,转过一丛竹屏,恰好看见少年摘下孔十八满面喜容的首级。
少年瞥了他一眼,说道:“我给过他机会。”
鱼长河手按刀把,涩声道:“你究竟是谁?曹家的人,从不使刀。”
“我也给你机会,五天后。”少年提着首级,转身离去,步履不紧不慢,但直至消失,鱼长河仍没追击。
夜风袭过,冷冰入骨,他的背心已被汗湿透。
四
这日是十二月初三,小寒,鱼府大厅上烛火通明,厅中置一张大圆桌,摆满酒菜。鱼长河一人坐在末席,对面主位也摆了一副杯筷。
名震天下的羡鬼刀横置桌面,黄金吞口,宝蓝皮鞘。如果他少年时足够张扬的话,说不定已是天下第一刀客了,不过这并非他所欲。
“怕死么?”烛火微颤,少年已坐在对面。
“谁能不怕死?”鱼长河苦笑,“更怕的是,我死之后,江湖上可有后起之秀,心系苍生疾苦?”说罢眼望少年。
“我说过,”少年挪了挪象牙筷子,“我会给你机会。”
“好,那就请恕直言了。当年曹笑侯图谋造反,证据确凿。孔李二兄陪他回庄,不料却在地道中发现兵刃和地图。狗官吴珉固是该杀,但曹笑侯妄想拉拢我三人,实也罪不容诛。”鱼长河轻轻拍案,顿了顿,叹道,“我与曹兄情逾手足,奈何天下方定,人心初平,再也动荡不起。国家大义之前,我唯有牺牲小义。我未能劝他回头,时时感到抱憾。”
少年点了点头,道:“说得很好,但是我与曹家毫无瓜葛。”
鱼长河愕然:“那你为何连杀吴珉、镜己兄和孔十八?”
“因为他们该杀。”少年喝了一口酒,重重放下酒杯。
“你究竟是谁?从何而来?”
少年露出困惑的表情,沉吟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因为有你们这等人,才会有我这个人……拔刀吧,把握好你的机会。”
鱼长河抓住配刀,说道:“我死之后,但求一事。”
“说。”
鱼长河一字一顿:“大是大非,苍生疾苦!”
少年微微侧首。忽然,他露出震惊的神色,嘴角渗出黑色血丝。
鱼长河哈哈一笑,羡鬼刀破鞘,刀芒如漫天冰泪,直取少年眉心!
毒酒攻心,刀招逼命,在此危局之下,少年却仍游刃有余,只见他平平滑出丈许,背心抵上梁柱,柱上登时现出数道刀痕,冒着森森的冷气,却是他不知运何法门,转移了鱼长河的“冰泪刀气”。
鱼长河只觉少年目光转利,同时刀风袭体,连忙旋身错开,“哗啦”一声,大红桌面被劈成了两个半圆。鱼长河挥刀护身,但听金铁交击之声连成一片,两人瞬息间已过了近百招。
鱼长河的冰泪刀法柔中带杀,柔处如圣人含泪,不战屈人,杀意却如夜鬼暗游,无声无息,然而相比起来,少年的刀招更如羚羊挂角,无从捉摸。眼看他不断呕出黑血,一柄锈刀却从四面八方狂攻。鱼长河惊心之余,又复庆幸,若非毒酒,自己恐怕接不了三五刀。
此际只须死守,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少年的刀越舞越急,越急越强,鱼长河只守不攻,竟还是迭遇险招,心中自悔,不该为取信对方,遣走了门人弟子。
又拆数招,鱼长河肩头挂彩,只得刀交左手。他左手刀之凌厉,其实不下于孔十八,但少年刀法太奇,刀芒数闪,鱼长河已被逼至墙角。
“锵”的一声,宝刀坠地,鱼长河颓然靠上墙壁,闭目待死。
少年双手握刀,正待劈下,墙上突然出现暗格,十余支钢箭射出,少年瘦削的身体受不住这股忽来的巨力,连人带箭,直跌出丈余外。
鱼长河捡起佩刀,一步一停,来到少年身畔。少年睁大黑洞般的双眼,虽已无神,仍似讥诮。鱼长河宝刀连挥,将少年砍成十余块,这才把刀拋下,仰天大笑。
“虽然你自称与曹家无关,我还是要对你说明白……”鱼长河笑得直喘气,“那县令吴珉,乃是当朝太师的亲族,连相国也动不了他分毫,何况我等?我有意晋身朝廷,无奈台阶难寻,正好姓曹的送上门来,这是上天给我的大礼,如何不收?剿灭反贼之余,又能亲近太师,倒是便宜了李镜己和孔十八这两个匹夫!
“这世上原无正义,只有私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仁义忠信,不过是一面利于出师的旗帜而已,谁演得像,谁便出头,这道理贱民不懂,所以他们永远贱如烂泥。”
鱼长河重重地往少年脸上吐了一口浓痰,这是感谢他为自己除去了两个劲敌。李镜己假意狂放,孔十八故作偏执,都不过是想吸引今上注意、晋身朝廷而已,只是手法太拙劣,自己与这二人齐名多时,真是想想也觉得掉格。
忽然锣鼓喧天,一队锦衣使者闯上厅来,却是圣上降旨,鱼长河破案有功,擢为刑部侍郎兼太子太保。鱼长河几以为身在梦中,传旨的内监频使眼色,他才省得五体投地,高呼:“愿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苟斯兴冲冲地疾奔在朱雀街上。数天来他日夜翻查典藏,颇有所获。他发现前朝的野史笔记之中,有多处记载着神秘刀客的事迹。
刀客不一定是少年,或许是老者,或许是女人,但都背着一口狭长而生锈的刀。有的距今好几百年,有的只在数十年前,无例外者,都是民怨沸腾的时代,斩贪官,屠恶霸,伸张正义,十步一杀,不留行踪。
苟斯觉得匪夷所思。如果少年跟那些前人们来历相类,却为何要追杀同为侠义道的三位大侠?
他怀着疑问踏入鱼府,蓦地如遭雷殛。
背负锈刀、手提头颅的少年迎面而至。那头颅,犹面带笑意,似乎毕生之愿,终于得偿。
“我给过他机会。”少年悠然轻语,“但天眼之下,伪装无用。”
苟斯大吼一声,拔出短剑便刺,接着刀芒倏现,苟斯呆如木鸡,待得醒来,少年早已不知去向。
尾声
三十年后,京城某处亭园,白发苍苍的苟斯坐在藤椅上,悠闲地看着孙儿嬉戏。墙内墙外,各自回荡着欢笑声。
这一刻似曾相识。当年他拔剑刺向背刀少年,只觉刀光一闪,便已置身幻觉,其时所见,与今日相仿。朝政清廉,百姓安乐,一直是他心深处的至愿。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当年的他如此天真单纯,竟然相信沽名钓誉如鱼长河之流,但也因这份纯粹,使他在少年刀下生还。
当年三侠尽亡,各地更频传贪官巨恶离奇暴亡,国主忧惧至病,数月不起。太子继位,平反冤死忠臣,轻徭薄赋,施行仁政,广纳谏而远小人,正清流而绝贪赃,数十年经营下来,世局焕然一新。
至于那少年,行踪为捕快所获,封山围剿,将他逼入山洞之中。
官兵守候月余,料想他已然困死,这才冲入洞中,但只见数百颗头骨堆积成山,其上插着那口怪刀。那少年却遍寻不获,竟似凭空消失。
捕快伸手拔刀,刀应手而折,连带骨山,俱化飞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