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蓼蓝(五 )
窗外风雨张狂。钧尘站在书房中央,仰望垂落的千百图卷。
然而,他寻遍所有画卷,却寻不出一幅熟悉的图景。就好像与父亲幼弟居住的山野故乡、一起行过的万山旅程,未在那个人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钧尘的手探入怀中,摸到那根新染的青色绸带。
门开了,风呼啸而入,掀起他身周的画卷。他等待的人终于出现在门口。
“钧尘?谁允许你进来的?”斥责声迎面而来。
钧尘一怔:“兄长,有件东西我想——”
“出去。”原涧衣袖扬起,手指门外,“我该说过,此地为我静心研习画作之所,任何时候都不得入内。”
钧尘站在原地:“为什么?你现在的言行,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原涧大步走过去,握住钧尘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把他拽向门外,“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人世殊途。当年一战后,你我本就不必再见。”
“我来找你,对你来说只是负担?”钧尘用力甩开他,声音带着动摇。
“不止。”原涧低声说,伸手触到对方的剑柄,“还有威胁。”
原涧手腕略退,将青绸自剑柄扯落。钧尘尚未及开口,就见原涧指间一松,青绸脱手,被横贯而入的风卷了出去。
钧尘追出门去,但青绸已远不可触,飘入茫茫夜空。
“你——”钧尘愤然回首,却见书房的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兄长的面容如远山冰凌般苍白而寒冷。
“我不会走的!”钧尘向门内吼道,“就算手废了,我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然而那扇门,还是关上了。
清晨,翦明哼着小曲穿过庭院,在回廊转角处被平伸的一条腿绊了个趔趄。
“钧尘,你怎么一大早像只死蛙一样趴在这……什么,你靠着廊柱睡了一宿?”
年轻剑士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弃犬一样挠头沮丧道:“兄长不让我进书房,我只好等他出来。”
“你是说先生在书房作画一宿?太乱来了!”翦明惊道,快步过去轻叩房门,“先生,天都亮了,请略作休息。”
书房内却无声无息。
“先生?”翦明迟疑,手指加力,仍无回音。
“先生——”她正犹豫不决,一只手却越过她脸侧,撑在门上。
“让开!”钧尘低吼一句,紧闭的门应声而开。
屋内略显狼藉,数幅画卷被风卷落,和案上吹落的宣纸混在一起。原涧俯倒在那些已作和未作的画卷间,阖着双眼仿佛睡去,嘴角滴下的血迹将画纸染得触目鲜红。
翦明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到身侧一阵风呼啸过去。钧尘俯身跪地,从青石地砖上横抱起兄长,向她吼道:“愣着干什么!快去叫荆南!”
“昨晚好端端的,还冲我发脾气,怎么会突然这样?”钧尘左右踱步。
荆南自原涧腕脉间收回手:“无大碍。大概是被你气得咳嗽,把旧伤淤血带出来了。”
“你当我像那白痴郡主一样好骗,连咯血、呕血、新伤、淤痂都分不清?”钧尘怒道,“你一天到晚说自己是神医,医来医去,怎么他一直不见好?”
“当年陈王一剑伤他心脉,不死已是万幸,血气散失至五内受损也是正常。人体经络修复又不是给桌椅钻钉上铆那等易事。”
“你骗人!”钧尘沉声道,“兄长的病不是那么简单。我问你荆南,你们是不是在行什么秘密之事?”
荆南直起身,看了他一眼:“哼,你这么觉得?”
“为什么兄长信得过你,却、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先看看你这智商。你兄长十几年更名改姓隐藏前尘,你却把执剑青绸绑在剑上在他敌人面前招摇,甚至还种什么蓼蓝想在他剑上也绑个结子,不是生了脑病是什么?我若有兄弟如你,早扔到极北洛古河里去了。”
钧尘语塞,“我”了半天没说出什么。
“不过,有用没用倒不是首要紧的,反正白邸的笨蛋也不止一个。”荆南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首要紧的,是不要做有负于他的事。”
钧尘一怔,欲开口,荆南却已收回目光,转身去取医箱中的伏羲九针。翦明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就见这白邸的另一个笨蛋双手端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用肩顶开房门,挤了进来。
她看看病榻上的人,满眼忧心:“荆南你不是说没事的吗……先生怎么还没清醒?”
“我说没事他就不会死。”荆南板起脸,起身打开食盒盖,“我叫你吩咐厨房做些细软滋补的汤食,但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红参乳鸽汤,雪梨银耳羹……”翦明茫然道,“我病了厨房都给我做这个吃的……”
荆南用筷子挑起一片银耳:“这么一大坨!”又拈起一枚鸽腿,“这么油腻!”然后通通掷回食盒,“你就让脾胃伤损的人吃这个?又想用愚蠢杀死他吗?”
“脾胃伤损?先生他不是风寒肺疾么?”翦明更加茫然。
荆南说漏了嘴,正想着怎么圆场,钧尘一声不响地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食盒和筷子,仰头“哗”地把汤食倒进嘴里,又抓起鸽子啃了个干净,把骨架扔回空盒,抹嘴。
“当真粗制滥造。”他甩下句话,推门扬长而去。
翦明和荆南目瞪口呆。
“他怎么了?”翦明怔然。
“随他去吧,他从昨夜到现在也连口水都没喝。”荆南叹了口气,转身去看病人。
原涧眉间深锁,在衾枕间略略辗转,额间覆着冷汗。
“先生怎么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翦明忧心道,“以前不曾这样难受过……”
“大概在做噩梦吧。”荆南道。但他很清楚,这样的谎言瞒不了多久。墨毒已由原涧的肺伤渗入,接着便会一步步焚脾胃,损肝肾,毁肠胆,随血液蚀去四肢骨骸,最后侵入颅脑。他倾己所学为之抗毒,至多能阻缓病程,都不可能逆转。玄丞曾嘱咐节制使用曼陀罗镇痛,那些告诫句句让人心寒髓冷,却也句句真知慎明。
翦明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荆南俯视病人。苍白无色的唇微微翕动,但他却听得清楚。那些流连的呓语,不过是几个词的辗转往复。
“父亲……钧尘……对不起……”
荆南心中一动,握住病人的手,俯身在他耳边,用翦明不曾听过的低沉声音说:“钧漠,不必自责。你所行的一切,不过是‘执剑’的宿命。”
原涧睁开眼睛。
微薄的光从窗纸透入,偶尔映出飞鸟的落影,却不知是黄昏还是清晨。
他缓缓侧颜。屋内光影静止,翦明伏在床边,和初见时在马厩里一样睡得毫无心机,脸被镯子硌出了一排花纹。荆南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仰头张口睡得酣实。钧尘则把自己塞在墙角里固定着,长手长脚乱摊一地。
原涧看着他们,长久而无声,目光极缓极缓地扫过每个人的发鬓、眼睫、表情、身姿,仿佛想要把一分一毫都镌刻在心里。
终于,荆南吸溜了一下口水,惺忪睁眼,立即呼喝一声,惊醒了所有人。
“原涧你这一觉睡得够长,都两天八个时辰了。这俩年轻人就算了,老夫这把年纪了可陪你耗不住。”他赶走翦明坐到床边,表情回复至医师的安定从容,“胸腹胃脘可还觉疼痛?昏睡时喂你的汤药多半吐了出来,现在觉否饥渴?”
“已无大碍,也不觉饥渴。”
荆南扶他坐起:“如能饮食,还是尽早用餐的好——不然小兄弟就要重做第五次了。钧尘,还不快拿过来。”
钧尘脸一红,将食案和餐饮一起端了过来。
碗盏中盛着延胡鱼髓羹,延胡斩碎成泥,鱼肉剔骨碾丝,辅以薄如蝉翼的菜蔬,并细心地撇去了油脂。
荆南试了试温度:“甚好。邸主脾胃虚弱,以后的饮食,就按此种程度准备。”
原涧疑惑地抬起眼睛,钧尘立即后退撞到了桌角。
“我、我说过我不是废物,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说完,就夺门逃出了屋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