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蓼蓝(四 )
“原某潜心作画,不知魏大人造访,出迎为迟。大人不悦可是为此?”
魏景岩狐疑地审视他一番,见他平定神色间确有病容,方才开口:“哪里。近来流言甚众,本官担心府中清誉受损,又闻先生病势反复,心下焦急前来探访,不料被家奴阻挡,生出些误会罢了。”
“多谢大人挂念。既然大人存疑,白邸自当释惑——以适才所闻,大人所疑不过两点。其一,府中书房为何不让众人入内,可有玄机;其二,在下终日闭门不出,可是在养病之余图谋他事。比起那些离奇的山野传说,这才是大人此行彻查之实吧。”
“既然已得先生洞见,魏某也不绕弯子了。正是如此。”
“实是不值一提的事。与其徒费唇舌,不如请大人随原某前往书房,亲自检视。”
兄、兄长?钧尘自地上爬起来,满脸疑惑想出声质疑,却被荆南一拳擂在腰上:“不要妄动,交给你兄长处理。错行一步,府中众人皆有性命之虞。”
原涧领着众人,缓行穿过回廊、庭池与竹轩,似乎有意经过可能存疑的处所。魏景岩一路留心,但见所有房间皆是门窗随意虚掩,整洁清简。
众人行至府邸最深处的一扇雕花红木门前。钧尘记得这里,初来时,翦明曾以身挡护不让他入内。
然而原涧却走过去,伸出手,轻若无物地将门扉推开。
所有人,就连一贯倨傲的魏景岩,都骇然惊立,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偌大厅室内,除了一方置着笔墨纸砚的桌椅,再无任何什物器具。
——除了,那无数张自梁顶上垂下的巨幅白宣。
每幅白宣上,都绘着精妙绝伦的水墨山水。画作将此方空间层层地旋绕,像千重万重蝉翼纱帐,将观者包裹在雪白的茧壳中,又像一页一页的冰片刀刃,斩断画师对尘世的所有流连。日晦月明,高山流水,绿野万顷,岩壁千寻——似以一室,容纳万象世间。
好久,魏景岩才中震惊中恢复言语,缓步走入房中,仰头环视:“这……这就是你半年足不出户,每日所做的事情?”
“正是。”原涧视向那些画作,“原某素爱山水,世间虚名下,本以为已略有小成,直至授命陈王于殿前试绘一国社稷,方知自身虚妄浅薄。蛰居白邸这清静幽雅地,正是天赐予原某精进画技的时机。”
翦明出神地看着这些随风蹁跹的画作,心魂似被带入了九天长空。遇到原涧以前,她从未想过,世间竟有人能以俯仰天地之姿,将十方世界尽纳于心。她见父王征战十载,辗转百地,名动千城,号令万众之军,然论视世的渊博,这一方斗室间所示的气魄,已能出其右。
魏景岩自画幅环绕中转身,赞道:“大人果然才学渊博,难怪陛下将你视为国士,既不忍杀,又不敢用。呵,魏某此番心悦诚服。但是——”
魏景岩陡然拔刀,掠身向原涧,刀逼胸前将他推压至墙边,刀刃刺穿扯落数幅山水。
“但是,大人你还没解释,这蔚为壮观的山水画卷,何故要闭锁起来,到底有何不能示人处?”
原涧面色不改,任沾染墨迹的刀锋逼向喉间,淡然道:“这一点,大人心中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魏景岩刀锋一撤,嘴角上咧。
“没想到原大人也有畏惧的事——观你所绘画作,尽是卫国山水,却无一幅陈境风景!你是怕传出去被人说成‘画载思虑,念存旧国’吧?”
“以在下所处境地,一言反语便会招致杀身之祸,不得不谨慎处事。”
“明智之举。但今日,你又为何不惧将其现我眼前?”
“因为魏大人思虑深邃,必不会生此浅薄之见。王朝更迭覆返,山河却存继万年——卫国寂灭的那一刻起,这卫山卫水已是陈朝治下的盛世江山。”
魏景岩一愣,随即大笑。
“原大人果然辩才无双!可惜了,若你我为同僚,共辅王政,陈国一统天下,指日可成矣!”他收剑入鞘,挥手招揽部下,出门而去,“今日多有得罪,但也因此得见先生墨宝,不虚此行。先生日后请安心养病作画,景岩翘首以待与你共事之日!”
看众煞星拂袖离去,钧尘和翦明长舒了口气,差点软倒墙边。
荆南却不闲着,轰小鸡一样把众人轰出画室,反手关上门,又仔细检视原涧胸前喉间有无伤口:“刚才他沾了墨的刀不曾割伤你吧?”
“没有。”原涧明白他心中的忧虑,“你在前庭与他们周旋时,我已将松墨画作移至近窗后排。短时间逗留室内应是对众人无伤,他们也不至觉察。”
“唉,你知道刚才有多冒险吗!看他以刀逼向你喉咙的时候,老夫都要心梗了。”荆南叹气。
钧尘嬉笑着蹭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冒险?兄长你真厉害,刚才一剑未出,只是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就把那帮家伙说跑了!”
原涧侧颜,表情冷了下来,忽然扬手,“啪”地搧了钧尘一记耳光。
众人瞠目结舌,钧尘更是晕头转向。
“刚才为什么拔剑?”原涧沉声道。
“我……”
“小兄弟是为庇护老夫……”荆南忙替他分辩。
“荆南先生只身拦敌,因为看透魏景岩那一刀不过虚张声势,且已有万全应对之策。而你,一旦拔剑,便使情势再无回环的余地,反将众人推向危局。你可知错?”原涧声色严厉。
“……可明明、明明是他们先拔刀的!”钧尘终于恢复了辩白能力。
“彼势强,此势弱,力不等,道不同。世间除了刀剑蛮力,还有诸多势力迂回制衡左右生死。拔剑,不过是再无退路的最后一搏。”原涧俯视钧尘腰间剑柄,“况且你手伤已经无法握剑。势弱而斗狠,只能给对方名正言顺杀你的理由。以后行走江湖,不要再做这种虚浮冲动的事。”
岱渚山道上,魏景岩率部下疾驰。
“那间屋子,你们检视结果如何?可有机关暗阁?”
“大人与叛臣对峙时,属下们已尽数彻查,未发现任何疑点。”
“不,定是有遗漏处。”
一人迟疑道:“其实以属下拙见,此人身虚血损,已是命不久矣,也许真有退隐心意……”
“不可能。”魏景岩断然道,“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绝非安受赡养的人,甚至不是城府心机所能尽述。他的眼里,有种我无法看透的东西。受降那日我若在场,决不会留此人性命。”
魏景岩思索片刻,向属下道:“从今日起,除了继续监视旧卫那些老臣,你们搁置一切事务,全力调查他弟弟的情况。我记得他今天说过自己名为‘钧尘’,可从其腰间佩剑所系靛青色绸带入手。所获资料,不得有半分遗漏。”
“属下得令!”
魏景岩颔首,眼中燃起黑沉火焰:“原涧,日后必为陈国大患。秦渊陛下犯下的错误,就由我魏景岩来纠正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