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渡(一)
“哼!凭什么不让咱们去厌火岛?”
船行在海面上,海水一浪一浪扑过来,打得船身汩汩作响。离开三株树码头已经半个时辰,邢钺的怒气依然未消,两条黑油油的毛虫眉在额头上越竖越高。
邢钺下月中旬就满十五岁,在伙伴中算年纪最大的,个头也是最大,脾气也跟着最大。
“参加这次追捕行动是总舵主他老人家亲自批准的,伊堂主也亲口同意了。可一遇到海盗他们就变卦,什么‘押送犯人,责任同等重大’,唉,他们就这样糊弄我们?”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讨厌的就是大人们还把他们当小孩子一样看待。
“现在说这些有鬼用,刚才伊堂主指派任务时你不讲?”乌鸢盘腿坐在邢钺对面的甲板上,歪咧着嘴角,懒洋洋地回答。
乌鸢的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看起来有点脏,因此手里那一方雪白的手帕格外显眼。这时他又抽出剑来用手帕仔细擦拭。剑确实算上等货色,是他偷了他爹的传家玉扳指从黑市上换来的。
三尺长刃,薄近透明,果然是一柄好剑!乌鸢心想,没白挨老爹一顿揍。可惜剑到手两年,仍然没有用武之地。唉,他只能一有空就擦拭下它。
“指派任务时你不讲?”
乌鸢每讲一句话,金小尾都要重复一遍。跟所有轻微智障儿童一样,金小尾一说话就摇头晃脑,他表兄乌鸢解释说是因为金小尾妈生他时难产所致。
金小尾一家能加入游龙帮,全靠任职游龙帮作雨堂副堂主的乌鸢爹出的力,所以他总是附和表兄,极尽讨好——这样看起来,你又不好说他傻了。
邢钺被金小尾晃动的大脑袋搞得愈加心烦,抬头问姜炎:“姜师弟,你刚才射出几支箭,杀了几个盗贼?”
姜炎十四岁,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小孩”:出身好,是游龙帮总舵主的亲孙,长相俊俏,天资聪颖,据说三岁会写诗,五岁开弓就能百步穿杨。身边有这样一个小伙伴,是个人都感到泄气。
刚开始同在一起习武时,邢钺和乌鸢很有点排斥他,但不久,他们就喜欢起他来。姜炎冷静、客观,虽有世家子弟礼貌而略嫌冷淡的气质,却不乏名门后辈见多识广的智慧。
姜炎与伙伴们很快打成一片,所有人都敬重他的主意。然而在外人眼里,姜炎始终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男孩子们在一起,理所当然脏话不离口,可若是姜炎说秽语,外人的目光就会向他瞧来,错愕的、惋惜的,似乎在说:你这么漂亮整齐的一个后生,怎么会与那些家伙为伍,自甘堕落?
结果姜炎骂脏话的次数反而最多,也最脏。
十四岁,正是用叛逆挑战一切约束的年纪。姜炎不开口则以,一开口绝对要加点劲爆的市井俚语。这时他就在他的回答中加了一个“他妈的”和一个“操他祖宗”。
因此姜炎上押送船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杀个鬼的盗贼。他妈的船离得太远啦,远远超出射程,白白浪费老子十三支箭。我操他祖宗。”他用词污秽,语声却是轻轻淡淡的,表情也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只不过眼神有点冷。
姜炎直立船头,摆一个开弓射箭的姿势。清瘦的身材将一身游龙帮的蓝制服穿得玉树临风,拉满的弓上搭着一支羽箭,箭尖随着海天交界处的夕阳缓缓往下移动。
红艳艳的夕阳被他想成敌人的心脏。
没有机会与海盗正面较量,是少年们肝火旺盛的原因。回去后若是别人问起来,他们怎么回答?好不容易获得允许参加追捕行动,结果兴云堂那些该死的大人们竟把他们关在船舱里,连场都不准上,操!兄弟们的面子往哪儿搁?今后还怎么混?
乌鸢对着手里的宝贝轻轻哈口气,果真是一柄好剑啊,可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呢?他撇撇嘴:“没杀贼就算啦,好歹叫咱们受点伤、挂个彩呀。”
“好歹叫咱们受点伤、挂个彩呀。”金小尾语气可惜地摇晃脑袋。
伤疤是男人的勋章,也是显摆的资本。如同四个少年的偶像——游龙帮十三位当家,历经百战、纵横天下,皆是一身的伤疤。他们一个个身怀绝世武功,过七十七关,闯九十九难,取足三百三十三颗敌人人头,方得授一柄用黄金所镀的宝剑。每当帮中例会,十三位当家昂首挺胸立于总舵主之侧,黄金剑在阳光下氤氲出一圈圈的金辉。那些金辉象征着荣耀、正义与骄傲,开启每个见识过、听说过那种场面的少年的梦想。
所以在南海游龙帮,每个少年都胸怀一个金碧辉煌的武侠梦。
过七十七关,闯九十九难,取三百三十三颗敌人人头……
少年们不怕。
他们怕的是没人肯给他们参加实战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好好练习内外基本功,好像他们从小到大勤修苦练的岁月做不了数似的。这次姜炎靠“总舵主孙子”的面子,死磨硬缠为小组争取到了实战机会,结果伊堂主命令他们呆在船上远远观摩,说得很好听:岛上危险,他们有责任保护少年们的生命安全。
四位少年知道,其实大人们是嫌他们碍事。行动开始后,少年们曾想乘乱偷偷游上岸去,结果还没到岸边,就被师伯、师叔从海里提溜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扔回甲板上,顺便挨一通劈头盖脑的臭骂:“小王八蛋,就知道添乱!活够了是不是?你们也不看看上面有多少海盗?”
海盗并不多,与己方比起来,人数大概只有五分之一。但不得不承认,他们身手不凡,个个一身惊人的本领。敌我双方,六十余人,混战于三株树岛海岸,剑气刀光在阳光下飞腾,起如长虹,坠若流星。岛岸上那三棵名扬天下的若彗树很快就被混战糟蹋了,珍珠粒一般的果实在内力互拼中震撒长空。
如果巨鲸呼吸时喷的不是水珠而是碧莹莹的玉粒,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四位少年的表情比过年时看着别的孩子放烟花没自己的份儿还要凄惨。八只眼睛挤在船舱的窗口,眼巴巴地望着一场烟花开到酴醾,都萎了脸子,冷了热血。等到胜负已定,伊堂主决定根据俘虏提供的信息继续率领帮众往厌火岛方向追捕海盗余孽,却吩咐少年们不必同行而是押送嫌疑犯回总舵,大家的一腔冷血又全部化为了怒火。
“不让我们跟着去,那让我们留在三株树岛看守俘虏也好嘛,凭什么押送这些人?押回去有什么用?”邢钺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船尾缩成一团的十余人,好像他们才是导致他不爽快的原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