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宝和万里红也许因为程子不再需要照料,也许是因为文小姐的气指颐使,两个人也早受不了了,在汪天成第二次派人来的时候,给程子留下父亲的一封信后,两个人泪眼婆娑地走了。
两人走后,汪程子似乎平添了许多的落寞和惆怅,尤其是汪天成的那封信,他每次看见,总像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脊背上喘不过气来,看后就不愿再看,过一段时光便又忍不住拿出来又看,太陌生又太亲切的那种感受,连心垂子都会在胸膛里抖索不停:
程子吾儿:
二十余载未曾谋面,心实堪堪,思实切切!本为人父,未曾与儿喂得半粒米水,本属无奈,复何以堪!
窃闻吾儿已巍巍一丈夫也,为父喜甚!幸甚!然思吾儿终日与狼妓为伍,通宵达旦之惶惶不胜言表。
狼妓者,大清之官也,乃娼妓与豺狼苟且之物耳。妓之何谓?每遇财势,温存作猫状,依人为鸟态,无求则诱之,有求则必应。以腌臜之物乱lun理纲常者也。思之得乃窃喜非常,以阿堵之物夸耀市井;思无得则蛇口蝎尾,置之死地而后快也。故妓不可狎。狎妓者劳神去财且有弃尸荒野之虑也。
豺狼之性,古人备述久矣!遇肥而啖肉,逢瘦而咥骨,孜孜以求,永不倦耳。间或食之,旋又饿焉!古有养狼而乐之者乎?未有也。呜呼!狼之性也,但强于已者,藏尾夹尻落荒而逃;几弱于已者,啖肉茹血咥骨吸髓。盖与狼共舞之流,非智障亦狂徒也。
予观夫大清之官,貌申申如也状妖妖倍也,实乃无耻之徒猥琐之辈,其为官之本宛阳*耳:但逢污秽之地,气昂昂如矫兔出洞;每遇凛冽之泉,委靡靡似病虫如厕。古之声名‘狼籍’者盖谬误也,应作‘狼妓’也。夫大清之官实名‘狼妓’!十之八九未过有之也。
而今而后时风日下,斯文扫地人心不古,予观之也久矣。吾儿置小舟一叶于惊涛骇浪,故为父惴惴而惶惶不复苟且。故求放浪形骸于山野,笑古论今于云中。为父始自万重山水一草芥,草者,食草之物也,其平淡如水囿心于胸,平齿而宽足,几无伤人之志——天性使然也。大凡伤人之物,均具尖牙兼利爪也。食草之类至上之斗,乃怒目眈眈角之蹄之而已矣。而今为拒鱼肉于人之祸,乃为草寇——吾之性终为草矣。
万望贴贴而思,不胜惶恐矣。若摒弃苍蝇竟血之地,抛却‘狼妓’群舞之窼,则幸甚莫大焉。
天成字
不说汪程子日日心乱如麻,文小姐却日日的变本加厉没个好脸色。原来的文小姐,三春的碧桃一般,浓艳似火地缀满枝头,如今却春风无语皎月不霁了。或许她就是一架上好的古琴,本该一音动千古,只是少了那只相般配的抚琴的手。
终于有一天,一个浪漫的恩骑尉闯入她那云缠雾绕的幽梦中。
恩骑尉的父亲生前是一五品官,“长毛儿反”的时候阵亡于枪林弹雨之中一死壮千古了,儿子最后被朝廷准了个恩骑尉的世袭罔替。恩骑尉虽无太大的能耐,却因袭了祖上的荫功倒也吃穿不愁,时不时穿梭于达贵名流之间,加上翩翩少年聪明伶俐,又花马吊嘴地能言善辩,最易投得寂寞女人的机缘。文小姐那氤氲缱绻、旖旎一片的绿芭蕉,便如饥似渴地迎接了恩骑尉轻舒曼打的雨滴——恰似在那片风月无边的蓝天白云之下,不失时机地巧遇了一个吟诗的才秀。
这种事早就长腿似的传遍了应天府的角角落落,汪程子却直到恩骑尉夫妻在街上打做一团时,才知道自己的绿帽子,早被头顶的太阳晒得褪了颜色。恩骑尉抡了一通大巴掌之后,那个女人的脸庞就乌肿得猪头一般了,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用尽了恶毒而疯狂的污言秽语。程子满腔怒火地回到府中,却寻不见文小姐的影踪。
三天后,程子终于见到了文千秀,本来思索再三的一腔子激昂和义愤,开始就被文小姐冷若冰霜又镇若泰山的气度削去了大半,咬牙切齿地也刚刚吼了两嗓子,文小姐当年那些火辣辣的娇艳,就忽然变成了风刀霜剑,在把汪程子剁砍个遍体鳞伤之后,窦娥一般冤屈的她,又不依不饶地拉着他见了文大人。
文大人仍是那副肥大而厚实的腮帮子,不紧不慢地皱着眉头呷着茶,只是屁股下面的小竹椅,换成了一副泛着金光的楠木太师椅。
进门时,画梁间的燕子拉下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正打在程子的头上,自从那会儿起,他连同借来的三分胆气也跑了个精光。文小姐梨花带雨一般地立在文大人跟前抽抽咽咽。
文大人呷过最后一口茶,将那透着光亮的茶碗放到八仙桌上,程子的两只手垂垂地沉着,惶惶不安的心和脚下的青砖一样冰冷而绝望。当听到茶碗的盖子发出嘀铃铃的脆响时,心中忽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文大人的出身尽管也是一介武夫,但平时的行为作派,却温文尔雅的儒生一般,摔碟扳碗的事情,一般是很少有的。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如此的事理不通!”程子的腿不由地一哆嗦。“想做西林县的张鸣凤?——死无葬身之地!”文大人沙哑而粗壮的嗓音里,好像夹杂了无数的棍棒。
文大人说的西林县张鸣凤,就是著名的“西林教案”的主角,也是常说的“马神甫事件”。
法国神父马赖,在广西西林借传教之名奸**女、强抢民财,精通为官之道的原县令黄德明敷衍了事,图了个圆满的自保。三年后新任知县张鸣凤到任,将民怨沸腾的“马神甫”马赖依律正法,从而招来了英法的炮舰,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最后张鸣凤不仅被革了职,西林县还赔付了两万两白银给法国人重修教堂。
汪程子虽然没有张鸣凤那样的惊天之举,却也指使手下的兵丁,将一擅闯军营的洋人打成了猪头三,若非文大人的极力周旋,单凭程子的道行,真还不好收场。了结那件事情时,文大人叫女儿连洋人的马弁也塞给了一块白光光的银锭。
“堂堂五尺男儿之身,竟不能安身立命!上不能孝父母,中不能养妻儿,下不能荫子孙!整日弄些个歪歪事来,也不见些长进,不学无术何以安身,嗯?——学而不精何以立命?嗯?——连那卜卦的先生都知道,官鬼、父母、妻财、兄弟、子孙为我之六亲,你却一味愚钝,六亲不认!何为官鬼?嗯?——无官不为鬼,无鬼不成官,官鬼原本一家!何谓妻财?——嗯?——嗯?六亲不认,愚钝至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