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的一番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只巨大的手摄去了程子的七分魂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别以为学了些故障就能癫狂起来,那只是些奇技淫巧、雕虫小技而已!嗯——”文大人似乎有些激动,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也许是以为说话重了些,又接着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当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汪程子才挪了挪站得酸麻的双腿,四下张望早空无一人,连那茶碗也早不再冒气了,他才和过堂的囚徒一般,癔癔症症地出了门。
等汪程子回到家,做梦一般地清醒之后,才把文大人的话过滤整理了一遍。对于那些话,他忽然有些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感觉:文大人骨子里的混沌,原不比兵营里送开水的老驴头清澈多少!自己冬捱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夫,却原来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至于那“天下本无事”,他更不明白岳丈说的是他汪程子,还是文千秀,或是恩骑尉?想来想去的半天,竟也一片茫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文小姐所言——“装了一脑袋的豆腐脑儿?”
汪程子再次将父亲的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他这次没有和从前一样的眼泪汪汪,文大人的那个“奇技淫巧”久久地在心头萦怀不下——自己在校场上抡圆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那本应是一幅叹为观止,且浸满了意志和汗水的壮美图画,如今却成了狗屁一个!他的自尊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程子因为母亲的奔波劳碌而早产,自小一副瘦弱的身子骨,母亲那一文一文地积攒起来的带有豆腥味的钱,坚定不移地将他送入了学堂,弱小的程子尽管学绩优良,却经常地遭人欺负,又因常常拖欠先生的费用,弄得先生也没有个好眉眼。
一日,同窗的一富家子弟趁先生不在,偷偷地抽走程子坐的凳子,将他摔了个跟头后,又一步跨上去将他骑在身下,还将他的裤子褪到屁股蛋子下,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一个有眉、有鼻、有眼的大脸。身材羸弱的程子终于翻起身后,顺手抄起同窗平时就炫耀不已的那方砚台,猛地将同窗的脑袋砸了一个窟窿,鲜血咕嘟咕嘟地四处流淌。
后来,万里红赔了人家医药保养不说,单那一方砚台,就要了一家人的性命。
那砚台据说是产于肇庆端州一品大眼老坑的端砚:砚池中鸡蛋大小的石眼仿佛一轮初升的皎月,四周镂空镌刻着苍松翠柏,一对仙鹤伸展双翅,仿佛自那翠柏上腾空而起,云海中半露笑脸的红日伴着巧笑的嫦娥,嫦娥裙带飘飘,如梦似幻地奔向那中心的圆月。
同窗的家人说,这方砚台买时即用了一百两纹银,按时下价格不应低于三百两。而汪家的全部家当也抵不得十两纹银,那人家砸了汪家的豆腐脑摊子以后,汪家以万里红当面将程子痛打一顿,程子从此绝不踏入学堂半步为条件,此事才暂时告一阶段。
自这件事后,程子仍旧的诸事不顺。一日,他到米店籴了些磨豆腐脑的豆子,正背着口袋往家走,天空便乌云翻滚的将要下雨,程子急匆匆地往家赶,不想从身后过来一帮巡视老爷的车马队,因天空里闷雷闪电喧嚣不停,前边开道的衙皂吆喝几声程子并未听见,那衙皂便揪住程子的脖领,一个巴掌打将下来,程子在绿呢大轿一闪之后,就浑身松软地向后倒了去。
等程子醒来后,四周已是滂沱大雨一片,装豆子的布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满地的豆子在随水漂流。
经受衙皂狠命的一掌和那场滂沱大雨之后,体质本来就差的程子,被程大宝背回去之后昏睡了两天两夜。自此以后,那顶颤巍巍的绿呢大轿,便时刻在他的脑海闪现,久而久之,一种来自五脏六腑和强烈追求,在他的心中逐渐幻化成一种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最终造就了“汪解元”——汪程子。
只是,就是再倒回去五十年,在文大人面前,“解元”的头衔也不一定比他盖碗里的一片茶叶能金贵多少。程子自从经历了文大人的那次呵训之后,似乎接受了一次重大的思维改变,文小姐早把汪小小交于佣人看养,自己整日逍遥变幻如秋日的云,汪程子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看,文小姐更是打破不如摔破,和那个恩骑尉日渐一日地炽烈起来,两个人说不清是雨夹了风,还是风裹了雨,风雨交加却来得有声有色,只是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汪程子不知自何时起,也格外地豁达和敞朗起来,他结交了许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挚友,甚至和小有名气的画家吴伯年和任昌硕也成了至亲的密友。
这天傍晚,汪程子在办完军营里的公务之后,换了青布蓝衫,直奔夫子庙方向而来,几个朋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自从前些日子在秦淮河上和一个叫碧玉箫的女子吃了一顿花酒之后,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感受:那个女人就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块良田,悄无声息地叫别人耕种了好久之后,如今那绿茵茵的一片脆嫩,又招招摇摇地向他摆手——牵肠挂肚的感觉简直就是前生的宿命!
过了夫子庙便是文德桥,文德桥的对面,就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秦淮河了。文德桥,站了个无可名状却意味深长的绝佳位置:一边是夫子庙和闻名遐迩的江南贡院,一边是花红柳绿卖春买笑的秦淮河。
夫子庙自然是敬仰和膜拜圣人的场所,江南贡院则是那些饱读圣贤之书、恒达君子之礼的学子们的一飞升天之地,从这里走出的达人显贵不计其数,他们都无可替代地承载了几千年的文化和后人的仰慕——吴承恩、唐伯虎、郑板桥、吴敬梓、翁同龢……他们正如一座座挺拔屹立的高山,叫人叹为观止望而却步,引领着一代又一代的圣徒和圣孙前仆后继。
自夫子庙的江南贡院一路行来,无数个旷世经典、治世箴言,伴随着匡世兴邦的雄韬伟略,都自才子们的羊毫之下妙笔生花,光辉灿烂若满天星辰。自圣人脚下,仅一步之遥一桥之隔,即是凝脂堆雪、画舫凌波的秦淮河,给人顺情顺理地晓喻了佛祖与恶魔的一线之隔。所以连接这边与那边的一座桥——文德桥,自古便有“君子不过桥,过桥非君子”之说。
至武通鬼道至文即鬼首,“君子”和“桥”的绳索,历来就只能捆缚唯命纲常、画地为牢之徒;蛊惑孤洁自傲、视死如归之党。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人们,哪个不是一只手敲着惊堂木,一只手抚着佳人臀?都能在女人的体股之间,天衣无缝地再造出一部部圣典的荣耀!
程子几个人乘了渡河的画舫向对岸划去,彻头彻尾地做了一回未过桥却到了对岸的“君子”。
三人刚上岸,就被碧玉箫的丫环梅子引入一个僻静之处,那里停靠着一艘华盖状船顶的画舫,一个身着碧绿长纱裙的女子,早在船头笑吟吟地迎着,程子忽然感到,秦淮河一般的柔顺和娟美扑面而来,一会儿的工夫儿,便化作一方风月无边的长天,将他整个儿地裹挟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