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是一首歌,轻吟亦大恸,激昂伴幽咽,或宁静似水,或灿烂如火,在梦一般的流年中,爱什么是什么,恨什么就有什么。
庄稼主儿的日子,播种像一根缝日子的针,收获是串起日子的那根线,在循环无数的付出与回报里,缝缀起层层叠叠的最原始最朴素的爱和恨,那是一首原生态的歌。他们在晨钟暮鼓或轻露晚霞中一路哼唱着走来……
“贯——尝——吔”瘦三在石碾街上突然吆喝了一声,仍是那副浑厚而凝重的嗓音,仍是那个“吔——”字掉进裤裆里的腔调儿,音质未变,音域却比平时好像宽了数倍。或许是因为石碾街太过安静的缘故,不仅东西两边的两棵大槐树都好像在颤抖,听到的人像听见一颗平地的炸雷——有马河滩滚漕的那种感觉。
没有谁仔细去想,石碾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忽隆”一下全挤到了“人民公社的桥梁”上去了。
北圪台儿上一溜林立的商铺多数儿归了村里,慢慢地又一间间挪作它用,渐渐地,偶然开门的几家店,一天里也没有几个跷腿进出的人,到后来店也就关了。
瘦三吆喝了一声后,西边那棵槐树上的麻衣鹊像听到一声枪响,箭一般地向高空一钻就几乎看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天空中那粒芝麻大小的黑点儿才渐渐变大,在石碾街上空兜了几圈儿,确信并无大事后,才“喳——喳喳——喳”地叫了几声。
大槐树下立了一块大石头,半截儿红半截儿青,有一人来高,红的半截儿像一个圆圆的大鼓,青的半截儿像一个放鼓的礅子。前年马河发大水,瘦三发现了那块新冲出来的大石头,因他家也在村西,就把那块奇石找了几个人拉了来,放在了西边的大槐树下。
他真想再喊叫一声,街上静悄悄的像刚刚散了大戏,刚憋足气要张嘴喊的时候才突然感到,再喊,真要和雷月琴一样疯了。街东边有个人从北向南走,要往夏官道拐弯儿的时候又回过头,扶着那棵大槐树往西边歪着头看,瘦三就有些急,眼睛一闭嘴一咧,把提溜在屁股后面的那口贯尝锅往起一抡,“咣—当”一声响过之后,贯尝锅就在那块双色石鼓上碎为几块。
东边扶着树看的那个人浑身一哆嗦,屁股一撅就一溜烟似地跑了。瘦三一屁股坐在石鼓的一边,眼睛一直闭着,他感到村西的牛头垴忽然歪了,村东的裹脚垴也就要坍塌了。
丽日融融或秋高气爽的日子,在湡水县城就可以看见大坡地村西巍然屹立的牛头垴,到了白口镇,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坡地村东的裹脚垴了,大坡地的村东和村西,均有她典范的地域性标志。在瘦三家,弟弟白文昌就是那座牛头垴,全家人责无旁贷地托起了他,他托起了白家人的希望。
昨天晚上文昌回来得很迟,进门儿就到了瘦三的屋里,看上去万分的疲惫,却仍然那副不紧不慢笑眯眯的样子,文昌在屋里立了一会儿后,说:“哥——别人说咱家还有铁没有交上去?那不好,起码儿对我——没带好头儿,影响也不好不是?”
瘦三冲门儿努努嘴,说:“那钌铞儿算不算?”文昌说:“倒有人交,但不提倡,总要关门儿锁门儿吧!”正说着,就听见山杏喊:“灰头土脸的脏死人,洗澡的东西儿找来了没有?”文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这天晚上瘦三整夜都没有合眼,醒来之后他又翻江倒海一般思忖再三,掂起那个贯尝锅要上交的时候,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自己劝自己:文昌现在公社里干,那可是国家干部儿!大坡地的千万只眼可都清清楚楚地瞅着呢,啥事须万分的小心才对!安社长不是说,文昌有文化,以后说不定还要到县里整个啥的干干?咱是白文昌的哥哥,白文昌决不会有一个思想落后的哥哥,大炼钢铁是“超英赶美”的大事,把咱的贯尝锅献出去,那一堆堆炼出的钢铁里就有了咱的一份儿功劳。
当走出大门后,想起他的锅马上就要在那红红的炉膛里扭曲变形,直到一塌糊涂时,心里就像忽然伸出一只猴儿急的手,把那个刚刚捋平的秤砣又向回捋。
那是他专门儿托人从山西买回来的一口笨铁锅,已随了他十几个年头,不褪皮不崩纹油光锃亮,扁而平的两个耳朵和锅连在一起,那口锅不管往哪里一放,就是另外一个瘦三。找他的人只要看见锅就会在那里死等,时间再长也不会上别处找:“瘦三这贼羔子咋还不回来,屙井绳了还是尿黄河了?”性子急的人找个小石头儿,“当——当”地一敲,瘦三准会立马站到你跟前:“谁?想咋?叫俺看看到底是牛头还是马面?——哟,哪个也不是,是你个贼羔儿!人儿不大胆儿还不小,老天爷你也敢往上给戳个窟窿?”平时,瘦三每次用完锅后总要里里外外擦个干净,再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垫了草圈儿的小柜子里。
瘦三心里的那只手一会儿又胡乱抓挠起来,把他的五脏六腑翻搅得像一团乱麻,他把那口锅掂来掂去看够了,又摸索够了以后,鬼使神差一般竟来到了石碾街。尽管心里十分明白建设社会主义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心中却总隐隐感觉,和他的贯尝锅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当年他把自己的毛驴交给社里之前,那个洋人儿一般的肖老师给他鞠了一躬,他的整个儿身心都一起颤,猛地一转身后,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崭新社会里的崭新的人。
今天,当憋闷异常的他,拼尽丹田的力气喊了一声“贯——尝——吔”之后,刚觉胸口有些轻松,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一个扑头野鬼似的人,还回过身扶着槐树歪着头看,仿佛在讥讽老白家在“超英赶美”的热潮中出了一个落后的人,他浑身的不快霎那间就化作一片冲天的怒火,手一抡,那个“扑头野鬼”就抱头鼠窜了,手里的贯尝锅也就没有了。
当他把锅的碎片一块块地全捡到手里的时候,就冲着那个人的背影骂:“看恁娘个头!连白文昌哥哥都认不得?——哼!哼!哼!——俺就是闻闻味儿,也知道俺的锅在哪块铁坨里头!”
瘦三将碎锅片捏在手里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够,一种重重的失落就在心头翻涌起来。初级社往社里献毛驴的时候,他本想让毛驴和他一齐走上台去——对于瘦三来说,他的毛驴绝对是一个上得到任何台面的东西。可刚到台下,毛驴却怎么也不走了,他狠命地抽打了一阵后,那头驴索性四蹄一爬躺在地上不动了,回到家里后他激动感慨了整个晚上,仿佛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叫那个不会说话的生灵给敲打得铮铮作响,台下那经久不息的欢呼雷动,才是每一个大坡地人对老白家的最终首肯和至高奖赏,浑身颤颤着的那头驴却浑然不知!
而如今,他的贯尝锅在倏然之间就面目全非地去了,他更浑身颤颤着抖痛不已,心想,原来毛驴也是一个极具灵性的生灵!除了街东边扶了槐树偷窥的那个猥猥琐琐的人,在这个时候,有谁能领会不到他那拚力一抡的壮怀激烈?
西山的红叶像一片已燃烧殆净的野火,一阵又一阵的寒风滚过之后,山野树木就只剩下了一片萧瑟,天空的太阳已明显地向南方挪去了一大截,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瘦三把他的碎锅片抛入那一大堆废铜烂铁之中时,头在一边扭着,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竟连鼻孔哼一声的心情都没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