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沟东西走向,约十多里长,两边都是万仞绝壁,最窄处仅有丈余,名符其实的名字应该称为“峡”。风调雨顺的年景里,沟里有缓缓流淌的小溪,低洼的积水塘里,有数不清跃动的虾、游荡的鱼和横行的螃蟹。如今积水塘底的淤泥一块块地卷曲着,像一块块烧焦的薄饼,踏上去扑哧哧地响。
坐了一会儿后,瘦三娘感到磕了一下的那条腿开始钻心地痛,她心想肯定动了筋骨,要不也不能一头一头的冷汗直往外冒。
当沟里的夜风一股一股地开始涌起以后,东山巅上也慢慢地爬出来半轮明月,黑苍苍的山峦开始变成暗银色的一片幽深,月光在山峦中拖出的黑影像封山的一扇扇大门,大门里埋藏着静悄悄的玄机万里。
也是奇怪,本来晚上不大爱叫的斑鸠,忽然又在远山上凄然叫了起来,渐渐地又出现了有应有和的好几只:“姑姑——苦!”“姑姑——苦!”声音有高有低、有远有近、有缓有急,把哀婉凄厉的哭诉说给了天、唱给了地,告诉了月亮、送给了大山。
瘦三娘或许想起了下午的事,就说:“啥哟,俺娘家那边儿,管那鸟儿就叫‘姑姑蹬’,妮儿嗯!——听奶奶说,‘姑姑蹬,姑姑蹬,割了麦子就栽葱;姑姑蹬、姑姑蹬,顾不上娘家火笼蒸’,那是叫出门儿的闺女快回娘家帮忙过五月呢。”
丑妮在一边坐着不吭,小玉就说:“奶奶,省点儿劲儿吧,前心贴到后脊梁了。”
瘦三娘咽一口干唾沫,抬头看一眼天,说:“饿嘞,饿嘞,都饿嘞!看天上的明奶奶,像不像一块大西瓜?真甜真甜哟——恁爷爷那年,一下儿就给买了仨!咔嚓咔嚓一切,全是砂瓤儿!叫俺一个人吃了个饱!”淡淡的月光中,老太太的微笑像在蜜水中浸了三天三夜之后,又从天上飘摇而来,可惜那幽幽静静的甜美,打动不了两个饥渴难耐的孙女儿。
当丑妮趴在装野桃叶的包上要瞌睡的时候,老太太一边拿了一块河卵石敲打另一块石头,一边说:“奶奶给说个丝儿②吧”。瘦三娘把手里的两个石头敲打得嗒嗒嗒地响,深深的峡谷把清脆的声音折射、放大,传出去很远很远,她是在给寻她们的人送信儿。
“明奶奶,甜瓜瓜,爹担水,娘纺花,孩子在炕叫喳喳,买个烧饼哄哄孩儿,爹一口儿,娘一口儿,咬了孩子半个手儿!”
瘦三娘把河卵石放到又一个手里继续敲打。
“明奶奶,弹拐拐,拿着小刀儿割韭菜,韭菜辣,拌疙瘩,疙瘩生,摊煎饼,煎饼黄,叫儿郎,儿郎戴着皮帽子,嗖——嗖,拧哨子!”
夜越来越深,从东山巅爬出的月亮已滑过头顶歪向了西山巅,瘦三娘也渐渐地急躁,她把手里的两块石头敲得更快也更响。
“针葫芦儿针,戴葫芦儿戴,俺去南山做买卖,买卖高,换洋刀,洋刀长,杀死羊,羊流血,换个鳖,鳖嬎蛋,换个雁,雁有影,换个灯,灯有油,换个牛,牛有四条好蹄腿,扑嗒扑嗒走得稳,娶了个媳儿太大了,一间屋子盛不下了,娶了个媳儿,又太小了,扫地扫跑了!(以下两句为对话形式)恁去哪儿唻?俺去给老鼠吃美美唻,老鼠叫恁吃的啥饭儿?吃的面片儿,就的啥菜儿?就的蒜瓣儿——蒜瓣儿辣嘴,喝口凉水,凉水冰牙,喝口兀突③茶……”
小玉和丑妮两个人也敲着石头笑了:“俺知道,俺知道,奶奶也饿得慌了。”
一直到了后半夜,瘦三几个才找到老鸹沟里敲石头的三个人,娘的腿或许是折了,一步也不能挪动了,瘦三背着娘回到大坡地的时候,来来往往担水点种的人早开始了又一天的辛勤劳作,他打了小玉一巴掌后胸口就开始闷疼,他娘在后背上捶了他好几拳,要不是真不能走,老太太决不再叫瘦三背了。
都说魏老大是四大,其实还少了一大——胆量大。
那天收了工后他顺路到山上砍了一捆柴,到了王家花园的豁口处,看见一只兔子一蹦一跳不快不慢地闲溜达,他紧追几步,兔子就紧蹦几下,他慢走几下,兔子就四下张望一阵,他一急,扔下肩膀上的那捆柴,说了声“闹啥西洋景儿,鬼也得逮住回家煮煮吃了”,就开始撵,兔子从豁口蹦进去以后他也追进了花园。
当年林满仓开垦出来的玉带坪早没有了玉带的模样,坍塌的堰和连天的荒草还在宣示着不尽的悲凉。魏老大从玉带坪上追下去后,那只兔子在梨花井旁一闪就不见了,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到井里,扑通通的响声告诉他井里的水很深。他在花园里转悠了一阵,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大坡地的一山一水一草木,都能激起魏老大的蓬勃朝气,王家花园却像长在他私密处的那一片儿桃花儿癣,每逢春风漫野花妖艳的日子那里就痒,钻心的不舒服,忍无可忍之后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狠抓猛挠一阵,等不太痒的时候就开始痛——已经抓破了。
除了今天,好多好多年以前,王家花园他来过一次,是为了已圈入花园内的马老太石板坡的七分坡地。
那时的马老太还健在,她的丈夫已故去。马老太共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已出嫁,三个儿子打仗死了一个,当兵走了一个,留下的一个因娶了个刁蛮的媳妇儿,和她来往不多。
马老太六十多岁,属于清瘦型的那种,一双玲珑的小脚似乎是他毕生的荣耀,小脚风行的年代,也的确有不少人不止一次地赞叹过那两个声震四方的美妙。
年轻的时候,马老太的幸福就像太行山的峰峦,突兀连绵悠悠不绝,平时邻里要好的女人们到她家闲坐,她会把一双向来秘不示人的小脚来回掂着炫耀一番,其乐陶陶的心旌像翻卷起一层又一层五彩的浪花——一样的一泓碧水经了激荡之后,就成了另一幅澎湃的风景。
这时候她的双颊桃红,迷离的双眼神秘而诡异,开开门就说不出口的满嘴疯话像喝醉了酒:“汉子该大就大,媳妇儿想啥有啥;娘儿们该小就小,汉子准不瞎跑!”别人就说:“娘儿们这脚该小,俺倒是看见了,这汉子到底哪儿该大,你给说说。”
马老太就把小脚儿往屁股下面一蜷,斜着眼撇着嘴,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来:“听听!都听听!比静峦寺的尼姑儿还纯嘞!恁家那些孩子咋日捣来的?一个接一个,谁又不是鸡,没公鸡自己个儿就能嬎蛋儿!还哪儿大,头大心眼儿多;脚大走得稳;身大力不亏。哪儿大都好!”那人就捂着肚子笑:“哄汉子妖精不光嘴好,这哪儿都得好——那也不用吹着喇叭儿当歌儿唱呀!”马老太就再不吭声了。
认识马老太的女人们私下都称呼她为“小喇叭儿”——她也就是忍不住,大半夜的时候就爱喊叫,一声接一声的激荡,开始的时候,听到的邻居总以为她不是在挨打,就是害了什么忍受不住的急症,敲一通大门不给开,就爬到房上看,看了半天,马老太的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夜静人阑,不像有什么突发事件的征兆,刚从梯子上下到半截儿,那边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仔细听过之后才知道,那简直就是在唱!是一种欢欢愉愉的舒畅,根本不像是在受委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