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了厚厚实实的脚步声,像拿着两把大锤在敲地面。赵起升眼睛一闭,连喘气儿都不匀实了。
小连来了,圆乎乎的两腮还是一样地圆,粗壮的腰更加粗壮。她嫁到赵家两年多后给生了个大胖儿子,叫玉富。
小连往那里一站,大身板儿像一座塔,随身携带着的赵玉富的“粮食库”仓满囤圆,饱盈盈地撑胀起两个身为人母的荣耀,那两个荣耀不安分地一擎一颤,招招摇摇地在宣示着她的身强力壮。
小连俩手搭在胸前,赵老拐端坐在床边。可能是公公在跟前的缘故,她不好意思靠上去看,两个嘴唇一哆嗦一哆嗦的,想要哭。
老拐咳嗽两声,一脸的凝重像个要下雨的天:“这会儿——都缓过来了,刚来那会儿,俺一看,这吹熄的灯盏摔碎的碗——啥都没有了!没有了!小连呀,爹说,打你来到咱家,不论啥事儿,公公大屁都没放过一个——”
小连浑身一哆嗦。老拐又接着说:“这男人是火是锅,这娘儿们是粮是菜,配到一起才能生米煮成熟饭,要没了火没了锅,那就得吃生喝凉,这吃生喝凉,将就几天行,时候儿长了,这铁打的人也呛不住。你看,咱家这‘火’,差点儿叫人给一瓢水浇熄了,这‘锅’,也差点儿叫人一镢头给砸碎了。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马寡妇,那个没‘火’没‘锅’的人,老鼠都敢眼瞅着她,跳到她炕上去屙屎尿尿……”
小连听得很费劲,就急急地问:“说吧,爹,该俺做啥?”
赵老拐摇摇头又叹口气:“没法儿说吔,真没法儿!魏老大,恁娘的亲姊妹亲妹夫儿,俺的亲条串,起升的亲姨夫,俺几个要张嘴说个啥,四邻八舍笑话——不吭声儿吧,今儿给抡镢头,赶明儿要给把刀子再抡两下儿,咱家就真的啥也没啥了!到了那时候儿,可啥也都迟了!这挂脸不挂脸的事儿,谁还能顾得上?……”赵老拐说着就想哭,小连脚一跺,像砸到地上一大铁锤,砸完之后,又猛地一转身,带着一股风走了。
张红梅在家看着孙子,左等右等小连也不回来,她抱着孩子到了医院,问老拐小连去了哪里,老拐说早走了还没回去?因为孩子哭,红梅也着急,就叫儿子起来回家,咋也不能等着亲姨夫来送俩钱儿花。
老拐就自己嘟囔,那也说不准,他看着好,咱也就过得去;他要真给——也不能拿着镢头白刨咱,给还就真要。
正说着,就有人捎过来信儿说,小连在魏老大家躺着不起来了。
红梅刚进雪梅的门儿,雪梅就低声说:“姐姐,这——俺,才准备了点儿东西儿,正说去医院看看,这——小连就来了……”红梅没听完就大喊:“小连!做啥!不看恁姨夫还得认恁小姨,要砍断这门儿亲,等恁娘俺死了!”张红梅看也没看魏老大一眼就走了,小连往起一爬,跑得飞快。
小连跟着婆婆怯生生地回了家,老拐死活不干,红梅就骂:“臭茅罐!不怕大坡地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愿意咋你就咋!”老拐不吭声儿之后起升又不行,红梅就又喊:“恁娘死了要都能舒心,到不了明儿就都叫恁舒心!”完了之后,又哭着把魏老大骂了一通。——可惜,两家离得太远,魏老大想听也听不见。
赵老拐就是赵老拐,他私下找到魏老大,脸一沉就开门见山:“一镢头就算白刨了,新账不要了,这旧账可不能不算。想你也没钱儿,要不,就把恁家的那个铜镜给俺——你心疼?要不是那后面儿镶着块儿石头儿,那值不了仨核桃俩枣!再说,那个东西也就该有俺一半!只不过是叫恁家的那个给独吞了!”他说的旧账,指魏老大在他家当长工时立下的欠五块大洋的字据,念念不忘的,还是雪梅从娘家带来的那个景泰蓝的铜镜。
老大说:“那五块银元,俺就没打算欠。”老拐拿拐棍儿比画几下,咬牙切齿地说:“还想给拿个砘子子哄俺?这回你要真敢,看俺家小连,敢不敢把那个砘子子给扣到你头上去!”
一连几个晚上魏老大都早早地躺下,已经习惯了做活的他,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张雪梅怕他心里难受,就劝:“咱啥也不想,姐姐又没有说啥差话,姐夫就是那样一个人儿,身上又不全唤①,脾气就跟别人不一样。”
老大却一直不吭,雪梅坐在灶台上,胳膊肘拄着炕沿,一直说些宽慰的话。过了一会儿,老大竟呜地一声哭了起来:“俺给你丢人咧,就想吓唬吓唬起升,谁知道弄出这大个事儿,半辈子没个亲人,没个依靠,像个小雀儿,漫天黑夜里乱扑棱,满肚伤心话儿没人能说,遇见你,成了家,有了恁姐姐,才有了个逢年过节能串门儿的亲戚。这可好,把个亲人也撵跑了,叫你脸上也挂不住……”
雪梅听了也鼻子里头一酸,抹了抹眼后就说:“哎哟哟——俺当啥事儿呢,叫当家的这伤心,别人咱不管,一个奶穗儿上吊大了姊妹俩,过不了三天,还不是姓韩的嫁了个姓韩的——生个孩子还是还(韩)?”
老大就又好长时间不说话,雪梅把手伸到被窝儿里去,在老大的头上来回摸索着,几乎连长了几根胡子都查清了,另一只手就撩开被角儿往里看:“咦?这又咋了,这长时候儿连个大屁也听不见了,比咱小妮儿还难哄,俺可闷得慌了,再听不见个动静儿,就串门儿去了。”
老大忽然从被窝儿里伸出一只手,雪梅一只手朝屁股后面一伸,拉过来一个小竹筐,里边放着他的铜烟袋和半筐子烟叶儿,把烟袋装好后递了过去。
老大趴着一连抽了三袋,把烟袋从被窝儿里递出来后就坐了起来:“看恁姐姐一家人的样子,像俺,就不该娶个媳妇儿!”
张雪梅“猫猫儿眼”一闭,头一仰,噗哧一笑:“媳妇儿呢,倒该有,孩子呢,不一定非得有,可你——就叫她有了,还都恁大了!这可咋办?哟哟哟,咋办?”
魏老大把大嘴一咧,一双大手就把脑袋抓挠个遍:“这不全唤的那个人俺就想不通,谁又不想跟他当条串,这河曲那边儿就生了姊妹俩,就还有俺一个!一个红薯母儿长上来两菶秧儿,他种了一菶,俺种了一菶,这咋就比俺刨了他赵家祖坟还难受,就想不通!俺要娶了他亲姊妹,能把俺煮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