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大全提念“新打的茅坑香三天”的时候少了,他实实地开始羡慕做空心挂面的武老栓福大无边。
武老栓一生倔强像一头永不谙人事的毛驴,二十斤挂面却轻松地换回一个儿子武小魁,大坡地的人谁都知道,小魁终日思谋着别人家的媳妇儿,就像庄稼主儿骑在树杈上看着别人播种和收割,就像傻二小露着屁股蛋子拍着双手呼叫着东洋美女。——是个比驴还蠢比鸡还贱的东西。
武老栓却总也不闻不问,他的裤裆里就从来没放过一个响亮的屁,日日做他的空心挂面,就不知道面盆子和不出个一儿半女来,二十斤挂面换来的儿子白白地成了摆设,成了一个骒骡子的屁股——样样式式的一个物件儿,却不能给武老栓做出一件样样式式的事儿!怪不得想当年小魁把自己白送给武老栓!于是大家就都相信:便宜没好货,好货就不能便宜!
小魁仍然整日钻到戏中去,尤其是那些哀婉忧伤的调子,尽管换了不少大闺女小媳妇儿的眼泪,尽管吼起来能把人的肠子掀翻,他就没有想一想,那些女人们哭过笑过之后,照样能找到自己家的门槛,一个个仍然高高兴兴地钻到自家男人的肚底下去。好心的盖大全曾恶狠狠地骂过“杂毛武老栓”,骂过之后再诅咒一番那个五魂不全的武小魁。
雷月琴疯了两年后,武小魁已是三十的人,不知邢州的一个独苗儿闺女犯了哪门子邪,楞是让小魁一嗓子把魂儿给勾了去,鬼使神差地跟着剧团到了大坡地,开始的时候小魁也不甚同意,他还在恋着挂在树上的那一颗干枯的枣。
武老栓终于急了,他把饧好的一大盆四十多斤的稀面全扣到了头上去,五官都给糊了个严严实实。老栓喘不过气来,憋得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屙了一裤裆的屎,一缸的水把他给冲洗干净之后,落下个动不动就打喷嚏的毛病。
那闺女叫秀秀,爹娘都是挣工资的主儿,那天她去住姥娘家,恰好碰见了武小魁的丝弦戏,就陷入到他的泥潭里出不来了。许多人问武老栓修了哪辈子的德,白拾了个儿子不说,大风还给他刮来一个玲珑似玉的俏儿媳,而且秀秀比小魁还小十岁。老栓一脸的阳光灿烂,打着喷嚏说:“咋!武姓还出过皇帝嘞,咱是老鼠拉木锨——啊——啊——啊啊——嚏!——这大头儿在后边!”
后来的事也千真万确地证明了武老栓就是有山吹海擂的本钱。
秀秀跟了小魁,就像干涸的黄土地猛灌了一场透水,眨眼间就是一片耀人眼的蓬勃兴旺,秀秀五年里生了三个孩子,他们是玉宝,玉来和玉香,既开花又结籽。三个孩子跟武小魁一模一样,都是四四方方的腮帮子上一对小酒窝,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三块坯。
林先生说武老栓:“有多大的肚量,就有多大的福气!”
盖大全领着援朝在北圪台儿的角落里看人下棋,小魁拉着玉宝和玉来从夏官道慢慢地往石碾街走,雷月琴冷不丁地从边上跑了上去,一口咬住小魁的肩膀不松口,玉宝和玉来两个飞也似地回家报告去了,老栓拿了一张镰抱着玉香赶了来,秀秀在后边跟着,老栓给秀秀说你别动手,娘儿们要是跟娘儿们打,人家都就疑惑准是因为娘儿们的事,要不,准打不起来,传出去不好听,咱小魁就不是那种人。
可月琴咬着小魁的肩膀就是不松口,嘴角已流出血来,老栓拿着镰把儿乱舞了一阵,月琴咬得更紧,小魁龇牙咧嘴地就是不吭不动,老栓拿着镰把儿在月琴胳肢窝下一阵乱捅之后,月琴喊叫一声就松了嘴,跑到一边捡起一块石头扔过来后,哈哈笑着跑了。
秀秀捂着小魁血淋淋的肩膀头子给别人说:“看,待见小魁的人,可不止俺一个吔!俺家小魁,还就是个人物儿,不光能叫人疯,还能叫人疯了以后都忘不了!——真是!真是!这咬得也太狠!”
盖大全穿透喉咙的那根骨刺就又顺着脖颈斜插下去,直插进他的心肺。
大全回去后就躺倒了,他跟他的孙子援朝说:“去,叫恁娘过来,就说恁爷爷快死了。”援朝吓得死命地嚎叫着,疯跑着去了。
小彩过来后抱着建朝,大全把头扭向一边说:“去给狗剩拍电报叫他转业回来,要回不来,你就去一趟部队给他说,一个月回不来,叫他到坟上找俺去!”
令盖大全感激涕零的是,盖狗剩不仅顺利地转业回来了,还给安排到乡里成了半脱产干部,能挣毛票儿还能挣工分儿。大全喜滋滋地站在北圪台儿上说:“俺小子是个腰挎双盒子炮的人!”
当狗剩喜庆洋洋地把一摞证书和奖章给小彩看时,小彩说:“留着上供儿吧,不能顶吃,也不能顶喝!”
盖大全长在胸膛里的骨刺终于拔出了一截儿来——有一截断在了肚里边。但他却威严十足地对狗剩说:“大坡地的老少爷儿们都瞅着咱呢,天在上头地在下头,翻天覆地的事儿是傻小子做的活儿,要不想叫恁爹早早儿的找恁娘去,要还想叫恁爹跟你多做几天伴儿,就安安分分地过时光,好唱家儿不在乎三股弦儿还是两股弦儿,听清了?你就还是俺儿……”说完之后大全就装作解手去了茅房,还没有解开裤腰带,他就哭了。
可惜,横插在大全喉咙里的那根刺连狗剩也串了起来。
狗剩收拾起那摞证书和奖章后,援朝和爷爷就闩了门睡了,建朝也在睡梦里和哥哥打架去了。狗剩刚脱下鞋,小彩就不无威严的说:“先煺煺去,当过兵的人都有好习惯!”
狗剩洗净之后,小彩已头朝里屁股朝外躺下了,手在建朝的脖子下伸着,狗剩兴致勃勃地捅了捅小彩的扁担腰,小彩不耐烦地说:“别把孩子闹醒了,明儿早起。”头一歪就再也不吭声了。
狗剩真的很困乏,也刚刚到了“明儿早起”,他也刚刚睁开眼,小彩已开始哗啦啦地洗脸了,颤悠悠的扁担腰或明或暗地摇荡着诱人的风景,他的胸膛里就像一堆干树叶噼里啪啦地被点燃了,可惜灶火的烟囱却叫堵了个严严实实,只有进风的口,没有出烟的地儿,任凭那一团死火慢慢地烧灼蒸燻,四蹿出滚滚的浓烟,最后变成一团死火后再慢慢地熄灭。
第二天,狗剩早早地洗了,躺了。小彩一直在娘家坐着,大半夜后才听到那个由远而近的脚步。狗剩把脸扭过来之后,小彩脱了外套,蹬掉鞋,说了声“使死俺了”就躺下去了,连裤子都没有脱。
第三天,那个诱人的风景好像有了些或真或假的召唤,谁知道那个观风景的人再也找不回那份好心情了。
狗剩是乡里的干部,一天,小彩娘拿了拾斤粮票,想叫狗剩托关系给买些大米回来。她先逗建朝玩耍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狗剩把趿拉着的鞋搊上去后,眼皮也没抬就走了出去,带味儿的屁也没有给丢下一个。
小彩追到大门外,扯住狗剩的胳膊,一样俊俏的脸高高地扬着,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细线,狗剩慢悠悠地来回摇了几下脑袋后,不凉不酸地说:“眼珠子都没了,谁还在乎眼眶!”
小彩到底是个女人,自有一腔锁不住的香艳。过了一些日子后,当狗剩也同样脸朝里屁股朝外睡下之后,小彩却硬生生地要给拽回来,狗剩终于没有拗过女人的那一双手,翻过来躺正了。
石小彩像一个要急于到达彼岸的人,或许她只是别无选择地临时登上了那条唯一的渡船。疲惫不堪的盖狗剩则像一架破旧的机器,在一番执著不二的摆弄之下,才冒着黑烟点着了火。——他真想哭,他终于找寻到了那个被遗弃了好久好久的雄壮——那是海,那是海!那是个阔别已久的和蓝天连在一起的碧波汪洋!
当他的马达推动螺旋飞速旋转的时候,突然发觉碧蓝碧蓝的海水突然微波不兴了,经久不见的大海只忽闪了一下就成了一摊死水,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端详,那个海市蜃楼就了无消息了,水手的力量最后只体现在一阵无奈的对空乱舞上。
小彩说:“恁爹咋老那一副德性,老是不阴不阳的一张怪脸,谁欠他二斗秕糠?想起来就手打颤腿抽筋儿……”狗剩突然像叫一枪打中眉心,浑身疲软地从“扁担”上一骨碌滚落下来。——他终于叫那滩死水给淹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