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中在他的小四合院中来回踱着步,心中弥漫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和愉悦,后来安排长的事李小赖又告到了县里,山花虽然别扭了一段时间,当再一次面对上级对安排长的调查时,她十分坚定而中肯地证明了安排长是一个作风正派、立场坚定的革命者。县里在调查的时候,同时发现了安排长高涨的革命热情和扎实的工作作风,正式任命他为白口区公所的副区长,主抓窑头村以西的革命工作。
安区长走马上任后,在赵老拐的一手操办下和山花正式结了婚。因为不是本地人,婚后暂时住在大中家。婚礼庆典隆重而简约,两个人都穿了一身土黄色的军装,胸前一人带着一朵小红花,给在场的亲戚和大坡地的农协代表一干人等三鞠躬后,就算完成了革命夫妻的敬礼。
赵老拐给杀了一头猪,大事小事都要弯下腰在大中耳朵边嘟囔,周大中对突然受到的抬举几乎有些招架不住。乡亲们也热情,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大中就收了两大摞,苏区长也给送来了一床新棉被,丝弦剧团也从外地专门赶回来,唱了《小二姐做梦》以后又唱了《白毛女》,赵老拐又特地和盖大全说了说,为了避免扮演黄世仁的演员和在别处一样再次挨打,化妆前就让他给在场的全体观众鞠了三个躬。
在大坡地人看来,山花的婚事,是大坡地第一桩隆重别致的盛大喜事。
安区长仍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时候,县里又来了调查组,主要原因是,大坡地群众反映安区长和地主富农勾勾搭搭,排挤贫下中农,农协代表敢怒不敢言;利用土匪家属报复革命群众,搞新的白色恐怖;借婚事大操大办搜刮民财白拿群众东西等等。
和地主富农勾搭及土匪家属的事主要指赵老拐,而地主和富农的首要条件是占有多量土地、牲畜和农具,赵家的土地在日本投降之前就归了别人。赵聚财属残疾人,不能参加生产劳动,魏老大本属孤儿,在赵家常年吃、住,也参加相应的生产劳动,不存在巨额盘剥问题,老大今后自由决定去留。
张红梅娘家为秀水村,母亲为外婆抱养,现已去世,贫农,历史清白。
张红梅的真实历史,大坡地人传说的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事,叫得响看得见的真凭实据几乎没有,况且红梅的母亲陈凤娇,生前也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因为和提着脑袋玩命的人生活惯了,自然也学了一套狡兔三窟的本领,陈凤娇随杨老歪初到鸽子岭的时候,就在秀水村看准了一位老实可靠的人家认了一位干娘,她时不时去看干娘一下,也带些丰厚的物品,也住上一些时日,干娘只知道闺女的婆家生活富足,却没有登过闺女家的门。
秀水村约三四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分住在三十多里之内的沟沟梁梁之间,这一户和那一户的联络方式,是找个高处两只手卷了喇叭形状相互“喊坡”,如若没有“喊坡”,或许也有老死不相往来的事。红梅往老拐家娶时,陈凤娇为了闺女日后过日子方便,就是让红梅从干娘家上的轿。——调查组到来之前,赵老拐骑了头毛驴,拿了十斤盐和一卷洋布到秀水村提前去了一趟。
调查组的人翻山越岭,历尽辛苦才找到了那位白发苍苍、老眼昏花、耳背舌拙的老太太。老太太终了此生,见到的人没有见到的树多。她看到调查组的第一句话,问的是山外的小日本儿走了没?日本人的大炮,到底能不能从这个山头隔着沟打到那个山头上?
老太太光着脊背,一身黑黝黝松弛的皮肉,像又一套经久耐用的衣裳,佝偻着腰却能在山石上健步如飞。不管调查组询问什么,她永远按照自己的思路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老神仙”烧起大火煮了一大锅没有半点油花的北瓜汤,调查组的每个人吃了一碗之后就都走了。
大操大办的事则缘起婚礼那天,凡是送了贺礼的,哪怕是只送了一张画,几乎老老小小都吃了一碗安区长的猪肉菜。到后来,凡能拉下脸来的能动的人,也都人挤人、人挨人地舀了一碗,不少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安区长的宴席上、在大人的指点下,终于分清了猪肉和羊肉的区别:羊肉全是红肉,不香;猪肉是红肉和白肉连在一起,香死人!不操心就会把舌头垫进去一齐咽到肚子里去。愚笨一点的小孩子把碗添个精光后也没有弄明白:满身净是黑毛的猪,咋就能长出一身的白肉?
猪是赵老拐家自己喂的,安区长按市场价已付了钱,虽然赵老拐和安区长中间来来回回送过几次,但周大中最后又给送了回去。
大坡地农协的工作倒真正地令调查组不满意,开始的几天调查,农协的代表不是推脱有事就是干脆不给见面,连农协主任盖大全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工作组反复做工作,一个个仍然噤若寒蝉,吞吞吐吐地避重就轻,缺乏干革命的劲头和热情。
苏区长最后代表工作组和县里领导的意见跟安区长谈了话:大坡地最要紧的工作,是迅速掀起土地革命的*,抓生产,保安全,支援前线,解放全中国。
安区长作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和检讨后,首先找到盖大全谈了个彻夜通宵。盖大全最大的顾虑是农协人心不齐,想吃肉又怕闻腥的主儿太多,走在革命前头的人是打死狼都来吃肉,狼咬着了自家受疼。不排除个别人有两面派的可能。农协会上他只是提了提县城那边土地改革的做法,当天晚上就有人往家里扔石头,大门也给砸了个窟窿,刚喂百余斤的猪也叫人给毒死了。最后盖大全战战兢兢地问:“俺小子狗剩到底敢不敢回来?”
提到儿子,盖大全就伤心得不是一道眼泪,安区长听了狗剩给人放牛摔死两头牛,一直跑在外面不敢回来的事后,结结实实地在盖大全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恁大一个屁憋屈在肚里一直不放,也不怕憋死你!亏你还是农协主任,这点儿政策也不掌握,以后咋领导别人干革命闹翻身?啥年代的事儿了,以后所有的土地和牲畜都是全体劳动人民的,马上叫他回来参加革命运动!”
盖狗剩回来后和父亲盖大全抱在一起哭了个昏天黑地,昔日的放牛娃如今已是个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个子比大全高了半头,大全还想抱起儿子转个圈圈儿,抱了两次狗剩的脚都没有离开地面,狗剩倒是把父亲抱了起来,大全用手捶打着狗剩厚实的胸膛,咧着嘴嘻嘻地笑着眼里就又坑了泪,大全拿袄袖子擦了一把,就出去了。
当年狗剩从家里跑出去后,东躲一天西藏一天,后来辗转来到了六安南边石县的一个采石场,直到石县那边土地改革已搞得热火朝天,连三岁的孩子也分了地后,才小心谨慎地托人往家里捎了话。接到信儿后盖大全又喜又怕,喜的是狗剩还健健壮壮地活着,怕的是欠债还钱他赔不起人家的牛。
大全一辈子家徒四壁,还不起的东西绝对不借,说出去的话向来算数。一辈子不管租种谁家的地,年景好的时候多留,年景差的时候少留,宁可自己饿肚皮也不欠别人一斤一两。盖大全的为人,就如尚官道和夏官道中间铺就的青石条,任凭风吹雨淋千踏万踩,永远不变的颜色。
狗剩不经意摔死的牛,是大全有生以来自觉亏欠别人的唯一不安与耻辱,就当时情形而言,如果卸了他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去抵顶那头牛,他也会绝不含糊地送了去,但是在那个灾荒年里,二斗高粱换一个俊闺女的年头,他一个脏兮兮的老汉,是随时都可能倒毙于荒野的烂命一条,他和儿子绑在一块儿也抵不上一头牛。无奈的盖大全叫儿子走了,他一直为那个非君子所为的决定耿耿于怀,为了牛和儿子而羞愧难当且疼痛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