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大全抱着头开始痛哭之后,魏老大又上了台,他娘的故事似乎比狗剩更加酸楚。老大在娘死前,端着破木瓢串了二三十家的门,要了半瓢小米酸饭就赶紧往回跑,都怨自己人太小,腿太短!至如今不知道死去的娘张着嘴想说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乡亲们哪!娘可就有一个,她走啦,谁能知道俺娘到底还想说些啥嘢!
紧接着,林满仓从屈死的爹说到蒙在媳妇儿身上的破席片……
一个个苦难的人把一个个残酷困顿的日子分成两半——一半是生的卑微,一半是死的艰难。台上台下渐渐地哭声一片,庄稼主儿们把苦日子、苦光景连在了一起;把苦娘亲、苦儿女绑到了一块儿;把世世代代从苦中来又到苦中去的宿命揉成一团儿;然后齐生生地倾诉给一个个相通相怜的人。咽下去的苦水和说出来的苦话,由一双双粗糙的手和一个个佝偻的背,分筑起爱和恨两座巨塔……
王炳中满头大汗,他越来越感到如潮的人群不仅是一种壮阔,正和暑尽寒来一样,那更是一种积蓄已久的不可抵挡之势——吕大林拉在裤裆里的屎尿,不单是因为憋屈或疼痛,更是因为那个无可救药的颓败之势!
谁也不会想到,自此以后,王炳中变得态度奇好,大小是一个领导,只要沉下脸来有板有眼地说,他就一声接一声地应,满脸的柔和里似乎还加了一些呆滞。后来,村里给王炳中留下了他现住着的东大院的北院,他向东开了个门,把其他的房子连同南院全交了出去。
这天,他的两个膝盖上一边坐了会来,一边坐了丑妮,一身轻松地对廷妮儿说:“你难过?别!俺还差不多,差不多——是吧?你看,咱有房、有车、有牲口,有儿、有女、还有地,这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吔,指不定哪天蹬转棒槌就又大翻身咧!——今儿晌午,咱擀杂面吃吧?”
廷妮儿说:“俺就说,这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只有想不开的事儿,没有迈不开的步儿!——吃啥也行,看着你顺当了,姐姐做啥也有劲儿,这人哎——”说着就扭过头去抹了抹眼往屋里去了。
三月三,麻奶骨朵儿开得黄烂烂。大坡地一带都是靠天吃饭的旱地,一场透雨过后,春耕就忙了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发动了所有的劳动力涌向田间,一来是为了不误农时,二来是为了那点雨水,时间一长就耽误了墒情,出苗就受到了影响。
魏老大既无牲口也无犁耧,别人耩种完后才轮得到自己。他东家忙一天,西家忙一天,终于借下了耩地的牲口,小旦耩地的耧却又叫别人扛了去。
后来,林先生从棋盘山里买回了一头驴,和老大、小旦三个人起了个大早就到了地里,能互相看清对方的五官时就开始套驴耩,老大急得满头大汗,一遭地也没有耩到头儿。
一向好脾气的种地把式也失去了耐性,他一会儿说林先生喝墨水喝多了不摸驴脾气,就叫小旦牵驴;一会儿又说李小旦不会使牲口把驴打毛了③,又叫小旦扶耧自己牵驴。自己牵上驴后,毛驴照样不是尥蹶子就是掉屁股,一会儿驴不走,一会儿套股断。
折腾到早饭时,他才终于从驴身上找到了毛病:棋盘山里的牲口干活以驮为主,山外的牲口以拉为主,山里的牲口脊背上缺了驮东西的驮子,就很不习惯。此外,吆喝牲口的方式也不一样,山外人吆喝“唷——吆吁”和“喔——喔哈”代表左和右,山里人吆喝牲口则和吆喝牛一样,“得——得得”和“咧——咧咧”代表左和右,三个人都弄明白后,受了一早起埋怨的林先生和李小旦都说,老大就数你精,咋不早早儿放你那个大屁!
小旦回家去做了一个简单的驮架,往上面放了两块石头放到驴脊梁上,毛驴在老大“得——得得”和“咧——咧咧”的叫声中好使了许多。
王炳中到底为种地犯了难,廷妮儿还要看护两个不大的孩子下不了地,她就去叫了林满仓来。王炳中还是至死不变的那种犟脾气,令他尤其忘不了的是,斗争他的时候,满仓摇晃在手里的小旗。那比抡了他一记耳光还难受。
看见一脸惶然的满仓后,王炳中直起了早就发酸的腰说:“呃——你是,满仓?知道自己是满仓,那还算好,还算好!从今儿往后,俺不剥削人了,也当个劳动者,再不榨贫下中农的血汗!”满仓悻悻地走了,王炳中拍着两手土说:“俺还就不信,耩下去高粱能长上来绿豆?”
最后他给周巧巧搭了伙。王炳中平生第一次扛起耩地的耧,刚扛起时还说没多沉,不想路远没轻担,到了墓丘沟的时候就肩疼腰酸起来,两只手摁着耧杆浑身不舒服,弯着腰撅着屁股还是感觉后头沉。
久种地的人扛耧时,都把用来盖种籽敲土块的泼拉棒绑到前头的耧杆上,扛耧的时候两头重量好平衡也好走路,到了地里用耧的时候才摘下来绑在耧腿上。王炳中在家时就把泼拉棒绑到了耧腿上,所以一直感到一头沉,走起路来的时候,泼拉棒随着步伐晃荡晃荡地敲打着耧腿,一个劲儿地呱嗒呱嗒直响,像驴骡走路时的蹄声。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到了白坡沟里套上耧后,没走几步周巧巧就叫青花骡子踩了脚,时间不长,她的脚面肿得就像个发面馒头。
王炳中把耧铧插入土中后,他才知道看着容易做着难,开始的几步双手抱着耧像是在摔跤:耧铧插得深时骡子拉不动,往起提一提浅点儿吧,骡子又不知道他把耧给提起来了,还是使着同样的力气,一下子就又蹿了出去。他顾得上摇耧又忘了看垄线,看准了垄线却忘了摇耧,终于感觉深浅合适了,垄线也走直了,才发现耧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种籽,到底耩到哪里没有了?也不知道,还得顺着垄沟一截一截地挖开土找。
周巧巧也顾不上喊叫脚疼了,弯着身子弓着腰,一只手捂着嘴“哧——哧”地笑:“你不是说除了生孩子,啥事儿能难为得了你?”
王炳中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地甩着脸上的汗,翻过来半只眼乜斜着周巧巧悄悄嘟囔:“你个——咳!年头儿变了,那鸭子都想打更叫鸣儿!和尚他也敢不吃斋念佛!你个——臭——脏——屁,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后,忽然往起一站,掐着腰冲着周巧巧说:“有啥!有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没经过?——跟头一回入洞房一样,这本来哪儿也都好生生的,又不是个啥技术活儿,嗨!还就是楞手忙脚乱!——你少操费心,弄不了几下儿就好了。”
周巧巧歪过头去冲着地堰说:“一个放臭屁的嘴,一个不中用的货,弄多少下儿你也是傻屄软蛋一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