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从林家出来后,把那个捆绑得四四方方的包裹往肩膀上一抡,甩开步子自夏官道一路东行了。
他穿着廷妮儿新做的一双布鞋,细麻绳一针挨着一针纳就的鞋底邦邦地硬,踩踏在路中间的大青石条上,呱嗒呱嗒地响。
大青石的尽头是一条自然泄洪的土沟,雨季时半个街道的水都汇集到这里,打几个旋儿再转几个弯儿最后汇入东河滩。横跨在土沟上的石拱桥斑斑驳驳的一身沧桑,驮满了凄风苦雨的印痕,却依旧承载着过往的行人。
王炳中呱嗒呱嗒地踏过那座桥后,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巨大冲动,就像自己已变成一座不老的大石桥,桥的这头儿在大坡地,那头儿在湡水城,儿子会来也穿上一双他姑姑做的布鞋,呱嗒呱嗒地离了大坡地,进了湡水城。
他把那个四方包裹满怀豪气地往上掂掂,感到一双肩膀格外地坚硬和雄壮,两只脚也变得格外的轻松,翻过白坡岭看见窑头村的时候,才感觉出了一身汗。
王炳中远远地看见白口镇的影子时,心里才感到有些急,喜笑颜开的太阳在多半空懒洋洋地照着,开阔了许多的大原野没有一丝的风,驴骡撒在路中央的黄尿冻成了冰坨,屙下的粪蛋儿,踢一脚就球儿一般地飞走了。
他的双腿迈得飞快,仍感觉自己像一个小虫子在爬,肩头上的包裹也感到越来越沉重,两个肩膀不住地来回换,他真希望碰见一挂大车好坐上去,哪怕是碰上一个毛驴小车,光拉上他的包裹也行。心里越急,就感到肩上的包裹越重,越重就越走不动,他想中午之前赶到郝队长家,到了白口镇正赶上返回县城的公共汽车,坐上车身上轻松了以后,就开始后悔买了五角钱的车票——心想,要是鸡叫三遍的时候就开始动身,估摸着这时候儿也该快到了。
在郝队长家吃了饭后,他就说了想给会来找个工作的事。郝队长有些为难,说其他的事都好办,就是这个地主成分有点儿高,怕大队和公社的章都不好盖。
郝队长的妻子洗了碗后回来说,都这些个年了,打仗的时候儿还优待俘虏呢,你在那边儿也熟,不行就专门儿跑一趟去。郝队长把他送到大门口外的时候说,三五天你等信儿吧。
郝队长夫妻也是两个碾子砸磨——实打实的人,他们住着两间低矮的瓦房,家中最耀眼的家具,就是一对儿香椿木的大木箱,两口子只有一个闺女叫红霞,比会来大一岁。
郝队长的爱人中午给闷了一锅大米饭,圆滚滚的粳米剔透闪亮,是乡下人过年都不多见的东西。王炳中吃了一碗后就喊着“饱了真饱了”,红霞却又给端上来一碗,郝队长说俺知道,常干活儿的人饭量都大——吃了!山里头的人可都不做假。
王炳中从郝队长家里走到汽车站,肚里头还是饱盈盈地涨。
通大坡地的车下午只有一趟,王炳中从怀中掏出一元钱准备买票,手里攥着那张印着红色天安门的一元票子,心里就一直扑通通地乱跳,排队刚到窗口就又转身出来了,想了一会儿就又排队,刚排到窗口就又走了出来,好几个人都奇怪地盯着他看,他后来就索性来到了大门外,找个无人的地方坐了一会儿,蹬了蹬腿还觉得有点儿酸,掏出那张票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捏了又捏,又塞回到怀里去,最后又回到售票处时,售票的窗户已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王炳中把那张票子揣进怀里后跺了跺脚,但转而又想,刚吃了两大碗大米捞饭猪肉菜,正有劲儿呢,来的时候背着重,回去的时候甩手走,攒那些个力气做啥,又不能给生出个小的来,咋也不怕误了黑夜睡觉。——这一块钱,下回要再来,还能给郝队长买上些布票。这样想着,就再也不看那个半截白半截红的公共汽车,甩开步子走了。
快到白口镇的时候,身后过来一辆卡车,他也实实在在地有些撑不住劲,刚看清司机手里抓着的方向盘,车子就呜地一声过去了,王炳中在黄土烟尘中大叫了一声又挥了挥手,大卡车“哧——”地一声响后就停了下来,他心里一咯噔,略停顿了一下就赶紧跑,开车的司机踩着踏板探着身子朝后边望了望,咣当一声关上门子,大卡车“哧——”地又响了一声后,呜呜呜地就开走了,车斗儿里两个短辫子姑娘向他笑嘻嘻地招了招手,他还没有听清说些什么汽车就跑远了。
过了白口镇,他的两条腿就麻酥酥地开始疼,就后悔本不该省下那一张一元的票子,也许是中午的饭有点儿咸,他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南墙根抓了一把残雪攥成团儿后,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透骨的一股凉气在牙齿缝儿里钻来钻去,咽下去的雪水凉阴阴地舒服。
他忽然想起了六0年到山西卖老鼠药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