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住除了身板大了好些、年龄长了好些外,还是总爱把脑袋歪歪着,兴奋有加或底气十足的时候,也还是经意不经意地把身板斜楞起来。他自己尽管生得不怎么富足,挑拣起别人来却顶呱呱的受用。其实,正式见面之前锁住早偷偷地去过大圪梁,远远地眊了改改两眼后,心中自是一百个不乐意。无奈他爹赶鸭子上架似的催得人仰马翻,锁住心中着急,故意把脚脖子扭了一下,锁柱爹一跺脚,赶了一挂大车回来,才把锁住和媒婆打发了去。
锁住跟了媒婆坐上大车,从大北沟向西走了不远,在渐水坑边碰见小桃的兄弟李小旦。魏老大从山上偷偷锯回的那截柿木,小旦共做了四个案板,老大用了一个,小旦除了自己留下一个外,背了两个到大圪梁去卖,碰见锁住的大车就坐了上去。
到了大圪梁,小旦找了个人多的地方下了车卖他的案板。谁知锁住也不走了,非要小旦陪他一块儿去相媳妇儿。小旦说家里等钱用,今天啥也不干也得把案板卖了,锁住就坐在一边等。
不想改改在家里有点儿急,就出来转悠,刚出门就碰见媒婆,一见又是媒婆一个人就更着急:“咋又是光屁股儿一个人?哎哟哟!——还能不能结个茧儿了?穿俺的那双鞋都磨破了。”
媒婆在改改屁股上拧了一把:“疯闺女吔,不知道个害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了来了!在三官街卖案板呢!”
媒婆的话刚说完,改改已走出去好远,心想,开布店的咋又卖起了案板?没事人儿似的在三官街来回走了两遭,斜着眼儿把卖案板的上上下下眊了够了以后,一向大方的改改却脸红心跳地回了家。
媒婆见到改改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成了多半,却故意逗开心:“看不上?看不上就算了,俺把人领走吧。”说着就做了个真要走的动作。改改把抓在手里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说:“把俺的那双鞋脱下来,待见去哪儿去哪儿。”媒婆笑呵呵地说:“俺就知道你死妮子对了卯眼了。”
小旦卖了一块案板,剩下的一块就再也找不到买主,媒婆催得要命,锁住仍死活不愿意一个人去。最后锁住说:“小旦,把你的那块案板给俺装上车,
俺要了,不见那边儿逼得猴儿上杆呢!”
中午的时候,改改娘给擀了三大碗又细又长的面条儿,红乳乳的酱汤里煮着干瓜片儿还有荷包蛋,小旦端着大碗挑了几挑后,媒婆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叫了声:不好不好,坏了坏了!仿佛乔太守乱点了鸳鸯谱。
原来小旦的大碗里除了盖在上头的一个煎包蛋外,又从下边翻上来两个!媒婆急忙把蔡石匠两口子叫到一边,说:“整差了,整差了!不是这个是那个!”改改正一手玩弄着大辫子,一手抻着衣裳角,半低着头靠在门板上偷偷看小旦吃饭呢!——少有的拘谨和温顺,令石匠夫妇都看傻了眼。
石匠说:“啥整差了,跑的路不少,就这回整对了,要把事儿给搅黄了啊,说好的一套圪台儿不给你。”媒婆扯了扯改改的衣裳,把她叫进了里间屋说:“俺可给你说好,闺女你看错人了,那个一身硬骨头的是锁住,锁柱爹手里才攥着大钱!大眼的那个叫小旦,是个没爹没娘的穷木匠!”
蔡石匠两口子瞪大了眼看着改改的表情,改改说:“谁叫你给多领了一个?二大娘的两片儿嘴,死人也能给说活了,就那个!说成了,再给你两双鞋加一身儿洋布衣裳!”
蔡石匠盘算了好久之后,一脸忧虑地说:“这事儿,闺女你可掂量好了,光凭娘家给你的那头骡子,这时光翻腾起来也不容易!”改改跺着脚说:“小猪子生下来还有二斗粗糠命呢,俺就不信能饿死俺!”
就这样,改改和李小旦订了婚。
天刚刚透亮的时候,李小旦就到姐姐家套好了大车,准备到白口镇置办些结婚用的东西,临上车的时候,一向睡懒觉的赵老拐趿拉着鞋撵到门外,拽着小桃的小包袱说:“大哥不在家,以后生活难熬着呢,钱儿那个东西,是俩手紧捂紧盖,还从指头缝儿里往外流呢,这***儿草鸡不能硬充,棒槌敲到谁头上也疼,这该悠着点儿的时候就得悠着点儿。”张红梅一边系着身上的扣子一边说:“操恁多废心也使不死你!那是人家娘家的厚待根,打断骨头连着筋哩,去吧,路上操点儿心!”
走过魏老大门口的时候,老大正担了一担水回来,大黑马见了老大就咴儿咴儿地叫着再也不走了,牵了缰绳掉屁股,打了屁股尥蹶子,一副焦躁异常狂愤无比的神态。
老大往家里倒了水,摸了摸大黑马的屁股它就安生下来,打着喷嚏扭过头,在老大身上蹭起来。老大说:“咦?——这牲口,比赵老拐还有情有义,这长时候儿了还认人儿恁准!”小桃说:“要没啥事儿你给跑趟腿儿吧,小旦使不了这牲口。”老大爽快地答应了,小旦为了要垒家里的院墙就留在了家。
魏老大跳上车后,大黑马就甩开脚步摇响了脖子上的铜铃,顺颠颠地走了。
刚刚立了秋的天气,虽然仍在三伏,但已没有了原来那种潮湿的闷热,湛蓝的天空仿佛一下子高了许多,也比原先更加的开阔,微微的晨风夹杂了青草的气息叫人神清气爽。老大的烟瘾似乎一下子大了起来,拿着个大铜烟袋一袋接一袋地抽,蓝色的烟雾顺着风飘向身后的小桃,小桃抱着包袱低着头,一直在看老大的背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老大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腥气的旱烟味儿,那种味道很冲,吸入肚子后又翻卷着直冲脑门子,然后化成一片无名的舒畅。渐渐地,她好像对那种味道上了瘾,长时间见不到老大时,就想抓把烟叶子闻一闻。
车子走上白坡岭的时候,天空的白云渐渐地由微黄变得微红,一会儿的工夫儿就红彤彤地灿烂一片了。
老大再一次把烟叶装满烟袋锅时,小桃说:“烟荷包儿破了,俺再给你做一个吧。”老大猛地吸了一口烟,一团浓浓的烟雾从口腔里滚出,刚离嘴边的时候又叫老大一张嘴给吸溜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蓝色的烟雾在肚中转了一圈儿,才从两个鼻孔中慢慢地钻出来。那种极度舒服的神态,就像吃了一大口油滚滚的回锅肉。
“坐前边儿吧,后边儿颠得慌。”老大舒服够了以后才答非所问地说。小桃的身子往前挪了挪,说:“年剩个儿(去年)俺种了点儿烟叶儿,一直忘给你拿,啥时候儿给你送过去?”老大说:“进财还没有信儿?”小桃听了老大不阴不阳的话就有点儿急:“能不能说点儿别的?就愿意拿个苍蝇往人嘴里捅。”老大就不再作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