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一带的风俗,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会安放在草铺子上,草铺子是在两条板凳上放两块门板,门板上铺上谷草。对死去的人而言,若家里尚有未婚嫁的子女,则视为死者没有圆满地完成此生的任务,只能享受半个“草铺子”的待遇——这种人的草铺下不能放板凳,支撑门板的东西要用土坯。
满仓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土坯铺子上,仍半睁着眼、微张着嘴,她似乎还要说出那许多没有说出的话。这个女人像一盏倏然熄灭的油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和西山柿树上经寒风吹落的黄叶一般,寂寞黯然地飘落了。这个苦命的女人,一生无言无语而谦忍宽厚,坚定执著而一以贯之地走过她的宿命,无怨无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给她的事业: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除了先她而去的,她给林家留下四个儿子:林有田,傻二小,林大头,四麻子。尽管伴了许多升腾的希望和跌落的遗恨,或许,那四个站着尿尿的男人,才是对这个平凡女人的最佳评说。
满仓娘给儿媳认认真真地煮了几个青杏般大小、扁圆的米面小饼子汤,放到儿媳头前的供桌上后,一家人结结实实地哭了个前仰后合天昏地暗。
那份儿寒碜的供奉,把全家所有的积蓄打扫了精光,那也是她躯体尚存人间的最后一份儿口粮,倘若灵魂不远,她或许能够猛停住急匆匆的脚步回望上一眼?当一家人再无哭叫的力气,昏昏地打盹儿的时候,那几个小饼子竟叫傻二小一个一个捞起来偷偷吃了。林满仓看见后,抡起巴掌将毫无防备的傻二小打了一个跟头,傻二小跌跌撞撞地从地下爬起来后,吐出未嚼完的半个小饼子,瞪着眼睛撇着嘴,趴到他娘的怀里再不敢起来了。林满仓一边哭一边拉扯着傻二小:“孩子吔,叫恁娘临走吃顿饱饭吧……”
乡亲们似乎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们已经麻木了每一个来去匆匆的人。第二天中午,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席子,把满仓的女人包裹起来,两条绳子绑了后,面无表情地抬了去。临出门的时候,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席片儿不松手,一边哭一边喊:“俺娘等着俺吔,那个日本娘儿们欠俺钱儿还没给咧,给俺钱儿吔,俺娘等着买米吔,叫俺娘吃顿饱饭吔,唉——吔——嗬嗬——欠俺钱吔——没给咧……”
百姓们对这一段苦难的时光习惯上称作四二三年。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又加了日伪军的血腥封锁扫荡,在那段苦难的日子里,苦难的人民经受了一段无以复加的痛楚,他们真的连浑身战栗的力气都不多。
在这个灾荒年里,做空心挂面的武老栓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斤挂面给他换回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而且进门就随了他的姓,这个儿子就是唱丝弦的石小魁。
石小魁正式成为武家一员的那一天,武老栓把武姓的长辈都叫了来,严严实实的小土院中,埋了一口盛三担水的大锅,当锅里的水上下翻滚以后,武老栓一改往日的吝啬和抠憋,满怀了潇洒和豪壮,喜不自胜地将二斤空心面高高地洒向锅中。
灶下红红的柴火将一根根的细面变得稀软如线后,武老栓将泡好的一瓢槐叶抛入锅里,又往铁勺里倒入半勺棉籽油,然后将勺子放到灶下的炭火上熏烤,棉籽油在勺子里冒起一层黑黄的沫,随着火的熏烤,咕噜咕噜地翻卷着的黄沫一点点地褪去,冒出了蓝莹莹的烟,武老栓将小半碗葱花倒进去,一股香生生的葱香味儿,就哔哔叭叭地尖叫着四散开来。他将勺子里的油葱花儿倒入锅中,又是一阵哔哔叭叭的脆响。他拿铲子铲些土盖住灶下的火,一大锅飘着翠绿的槐叶和黄黑的油花儿的汤面就好了。
武老栓关紧了小院的门,本家的老少爷儿们一个个热气腾腾汗水横流之后,他舀起锅里最后一碗汤面,“咕——咚”一声喝下去小半碗后连连夸赞:“好喝好喝,真香真香!”
去年春天,磨盘沟的石小魁遇到了自称兄妹的两个河南人,一男一女枯瘦伶仃,像两个刚从阎王殿里逃出的饿鬼。河南女人喝了小魁一大碗菜汤稀饭后,在院里的瓦盆里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小魁仔细一看却吓了一跳,眼前竟活脱脱地站着一个月琴!小魁给两个人拿出几个硬邦邦的柿糠窝头后,一路小跑着去小南沟把月琴爹找了来。
月琴爹看了以后更是纳闷儿:这哪里是月琴,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年轻时的月琴娘!
月琴爹浑身颤抖不止,泪珠子扑扑簌簌地往下掉,抓住河南女人的两只手问:“闺女,多大了?恁娘做啥的?”或许是受了月琴爹情绪的感染,那女人抽出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别问了,打小儿俺就记不起娘是啥模样儿!”
小魁悄悄地问月琴爹要不要把月琴叫来,月琴爹说:“你糙包儿奶奶送旋具——净操些狂心,少弄那些屎搅尿尿搅屎的事儿!”
传说,有一个什么也不懂,不做正事却爱管闲事爱操闲心的老女人,叫糙包儿奶奶,家里人去耩地,她认为做活的人忘了带旋具,就不辞辛苦地给送了去。其实,旋具是犁地才用的农具。月琴爹的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早被他埋葬多年了,他决不允许那块旧日伤疤再触及任何人!在他看来,小魁操那样的闲心,真是搅局添乱的糙包儿奶奶又投胎转世了!
两天后,河南的“哥哥”把“妹妹”说给了小魁做媳妇儿,小魁给河南的哥哥背去了多半袋加了些黄豆的柿糠面炒面,临走的时候,月琴爹还给送来了半袋橡子面。
那个酷似月琴的女人有病,来到小魁家时就捂着小肚子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滚,后来厉害的时候每天能犯两三次病,下身淅淅沥沥几乎没有个干净的时候。或许是小魁恋了她酷似月琴的缘故,当年冬天,他除了两间石板房外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一路辗转将女人送到邢州的一家医院,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只记得戴白帽的大胡子大夫说:“再不来就要人命了。”
尽管由于缺钱的原因,两个人提前回了磨盘沟,河南女人却日渐一日地好了起来,虽细看上去没有月琴白净,却似乎比月琴更多了几分娇嫩和秀气,脸色也渐渐地红润起来。
当山崖上的迎春花变得一片葱茏碧绿之后,她河南的哥哥来了。
小魁在后山的沟子里种完土豆,回来后看见河南的“哥哥”正在家里抱着他的女人一边哭一边亲,原来他们竟是一对夫妻!火冒三丈的石小魁真想拿扁担劈死那两个河南的鸟男女,但那个酷似月琴的女人浑身瑟缩着给他磕头如栽葱,他最终怒骂着收回了抡圆的扁担。河南“哥哥”给留下一沓储备券后,领着他的女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