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剑底有黄金(4)
四
八月初八。
如今,武林中已极少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孔方兄的腐臭一点点浸透武林大会;一如已极少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武林大会的决战之日定在谐音“发发”的八月初八。
正值盛夏,本就酷热难当,加上前来观战的各路豪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比武场围了个密不透风,再耐热的人也难免汗湿重衣。
可柴荣额上却一滴汗珠也没有。
旁人赞叹他内功深厚,自控得当,不愧是打进武林大会决战的高手。
他自己却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很冷,打心底里深深地发冷。炽热的阳光烤在他的皮肤上,不过像一枚不起眼的火种落入了极地无边的冰霜中;躁动的蝉鸣,在他的耳郭里旋转成天鹅的引颈挽歌……
他站在场中,穿着对手提供的新衣,扎着对手提供的花腰带,戴着对手提供的镶玉软帽--看起来简直像个新科状元般威武抖擞。可再光鲜亮丽,也不过是一只供人嬉笑的猴子。
甚至连剑也不是他自己的。
剑柄上的木头赤裸着,黏糊糊的,不知是他掌心的汗,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没有剑鞘,剑刃和剑柄一样呆滞地暴露在空气中,迟钝的边缘凹凸不平,像是孩童糖蛀的牙齿。
对这一切,柴荣漠不关心。既然一定要输,那武器的优劣,又有什么区别?
但握着着光秃秃的剑柄,柴荣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剑:用细丝整整齐齐缠好的剑柄;打磨了一次又一次,光可鉴人、轻薄锐利的刃--但凡见过他用剑的人,都要问他究竟是哪家店能把剑保养得这么好。
似乎很少有人相信,他这样一个性格暴烈毛躁的家伙真能平心静气地做好如此精细的事。
大概也很少有人相信,就是这个冲动好胜的柴荣竟真能接受一场必输的对局。
柴荣忽然很想笑,笑高谈阔论预测战况、你推我搡热烈下注的人--他们张望的未来就是自己手中的结局,这一刻,柴荣简直觉得自己是主导历史流向的命运之神。
他又很想哭。他喜欢胜利,喜欢对局的刺激,喜欢更快、更流利的剑法,这些,是身无长物一生孤苦的他短暂的生命中不多的亮色,而现在,都要被夺走。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
但他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像木鸡一样呆呆地立在场中,紧紧地绷住心中的那根弦,生怕稍有不慎,心中好不容易立起的堤坝便会被汹涌的情感冲垮。
预定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柴荣的对手才施施然乘轿而来--大家都好脾气地等着,仿佛也并没有人记得超时取消资格的事儿。
看到他的轿子行近,柴荣的脸黑了一层:那抬轿的脚夫赫然与柴荣穿着相似的衣装。
“哟,柴少侠。”轿子里的人被侍女扶着款款而下,“你今天的衣服真精神啊!”像是怕柴荣气不死似的笑眯眯地提醒。
男生女相,面善心黑,这人正是预备役中被称作“将军”的真正首脑夏侯旭。
“闲话少说,拔剑。”柴荣发话,提起手中的剑横在胸口。
“别着急嘛……”夏侯旭嘴上虽这么说,却先一步挥袖而上。
他的武器是两柄袖剑,比常用的剑要短得多,比起匕首却长而又直,配着他那高档丝绸缝制、色泽艳丽的宽袍长带,称得上是飘然善舞,缤纷炫目--不多时,围观群众中已爆出“真如公孙大娘在世”、“剑器无双”的纷纷赞誉。
柴荣冷笑。
真是天下定而武人死。如今这样华而不实的剑技竟也能得此谬赞了。要知道,临敌对决最重要的是实用,夏侯旭的剑法,为了好看特地穿着碍事的广带长袍不说,还常要将手足伸到全无必要的位置,一个招式里往往有四五个破绽,对于柴荣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简直比杨鹰还要不堪一击。
他不堪一击,柴荣却连正经的一击也不能使出。
这场对决,变成柴荣与自己的战斗,他发现,原来输也是这么难的事情。要拼命压抑自己内心的求胜欲,要避免戳到夏侯旭那满身破绽,还要摆出激战正酣的架势--为给杨鹰的事情赔罪,柴荣答应师兄,这一场一定“输得好看”。
夏侯旭完全不体谅他的辛苦,大抵心中有了必胜的保证,胆气十足,一路张牙舞爪,错漏百出地攻过来。
只可惜,不合时宜的衣服把炎热的残酷加倍,不过一盏茶工夫,他额头、鼻尖上便纷纷涌出油油的汗珠。
支撑他出招的,最初是糟糕的技巧,继而是不足一提的蛮力,不久之后便只剩下世家子弟的骄傲了。
风起,吹鼓硕大的衣襟。
夏侯旭连忙吸口气,妄图稳住身形,却来不及了--他下盘功夫本就不稳,这下更是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被斜带出去,向柴荣剑刃上撞……
这样还能输?柴荣的喉结上下一颤,用力咽下口水--这可怎么办?
无奈之下,他只得慌忙挪腾闪躲,好容易才管住自己的脚没有下意识地顺势踹夏侯旭的命门,转过剑尖,别扭地接一个“啸天龙吟”,举剑拔地而起,堪堪避过,却不小心“哧啦”一声,把夏侯旭的衣袖划破了一条长口。
仿佛富人都难免有些怪癖,杨鹰如此,夏侯旭亦然。只见他登时柳眉倒竖,二话不说举剑向柴荣咽喉刺去。这招带着盛怒,剑气凌人,速度极快,更糟的是,柴荣只想着如何不伤到他,如何让他赢得体面合理,全不防备,只是凭本能感到杀气袭来,举剑一格--“咔”的一声清响,残剑断成两半。
柴荣只觉虎口生疼,心下一惊,连忙一点地,向后撤开一丈。
夏侯旭红了眼,也疯了般扑上来,手上的两柄怪剑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朝柴荣上下要害奔去。
风更猛。
猛烈的风将夏侯旭吹得颠颠倒倒,反而让他的招式更加捉摸不定。
柴荣的心犹如掉进冰窟窿一样,只能挨打,不能反抗,所有以攻为守的招式全都不能用,一面躲避对方的杀招一面还要保护对方不受伤……
真是旭君虐我千百遍,我待旭君如初恋啊!
在剑客心中,求胜与求生本是如影随形。现在没了求胜的心,柴荣发现自己连求生的心都变得淡薄,这场对决,旁人看来险象环生,可在他心中,已成了一句刺耳的笑话--一生中,他从未如此充满幽默感,也从未如此接近死亡。
“唰”、“嗖”、“咔”数声响过,转眼间,柴荣的身上多出几道深深的伤痕,皮开肉绽,鲜血像泉水般潺潺而下,顿时浸透衣衫--柴荣似乎并没有觉得疼,只是固执地挥舞着手中的剑,像是上古的巫医跳着某种祭神的舞蹈。
站在一旁的青云派弟子们脸色都变了--那是青云派入门的“云端十三式”。
夏侯旭唇边挂起冷笑。这样基础的招式,但凡练过三五年武,有谁不能轻易破解?在这样重要的对决中使出,简直是寻死!
唇角扬起六十度,夏侯旭的剑刃横向柴荣颈边的大动脉。
“轰隆--”就在剑刃将要触到柴荣的皮肤时,惊天动地的巨响震撼天地。场上根基较浅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平定心神,暴雨就铺天盖地地浇下来。
夏秋之交的天气,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等看客们匆匆拆下外套盖住头,擦干眼前的水,才看清:夏侯旭的剑已吓落在地,他也不屑捡,生怕被雨淋湿,早已躲进轿子里。接着,评判席中有一个太监般不男不女的声音传来:“对决暂停,择日再比。”
柴荣像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在倾盆大雨中舞着剑。云端十三式的三十九种变化被他细细拆解,竟也颇有看头。
迫于雨势,看热闹的人散去大半。留下的,多半都是能看出门道的。场上安静下来。只有“唰唰”的雨落声和柴荣那半截断剑发出的轻吟--那声音轻如柳絮,细如蚊足,却幽然不绝,如泣如诉……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三十九般变化才演完。
柴荣深吸口气,猛地大喝一声,将断剑向地下甩去。
剑身无声无息地没入土中。
“柴少侠。”
一双道鞋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
柴荣抬起头,雨水模糊着他的视线,蒙眬间,他看到幼时把自己虐翻在地的武当掌门。
“道长。”柴荣苦笑,“你也要来笑我吗?”
掌门一笑,弯下腰,把嵌入土中的断剑摸出来递给柴荣:“柴少侠,你的剑,本不是这个样子。”
“师兄,我做不到。”月夜,山间,小草房,柴荣低声说。
“你的意思……”楚宇轻轻叹气--自武林大会开办以来,他叹气的次数便特别多,“是要我去做?”
“不。”柴荣低着头静默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们都不做--我要赢。”
“啊?”楚宇大惊,“师弟,你疯了?五万多两银子的欠款……”
“我去做矿工,去洗盘子,去考禁卫军,去押镖……”柴荣的声音低哑,却很坚决,“我还有徒弟,徒弟也还会有徒弟,总之钱能赚出来,但如果把剑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楚宇不说话了。
两人无言相对片刻,柴荣又开口:“这样大的事,想必师兄也未必拿得定主意吧--不如,按祖师爷的办法来吧。”
楚宇皱眉沉思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是夜亥时,青云派七大堂堂主及属下执事、参谋并普通弟子代表共三百多人集中到议事厅,黑压压堆了一屋子--不愧是江湖上人口最多的帮派,普通小门小户的剑宗刀宗之类总人数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多。
人多,便有众口难调的问题。
大约五十多年前,楚宇和柴荣的曾师祖定下规矩:为避免帮内纷争,凡无法解决的帮内分歧,便召集各堂代表等开会投票解决。
现在人已到了。
楚宇与柴荣对望一眼,率先走上大厅正中的讲台。
“弟兄们。”他开口道,声音虽不大,却可以让最后一排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武林大会已近尾声,”他环顾室内,像一位君王扫视他的臣民,“想必大家都会认同,这次的武林大会就算不是史上最好的,也是史上最好之一。”
场下响起交头接耳的赞同声。
“为了这次大会,帮里每一位兄弟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其中的血汗和艰辛,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其中,参加武林大会的几位堂主和高阶弟子更是劳苦功高--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一阵嘈杂之后,众人把目光重新投向楚宇。
楚宇握紧拳,提高音量朗声道:“他们在武林大会中,主动输给禁军预备役的弟子,以此为帮会筹得五万两资金,才使武林大会能成功地举办--要知道,他们每一个都有问鼎武林大会榜首的实力,可他们,却为帮会放弃了个人的名利。因为他们都明白,武林大会成功举办,获益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整个帮会!”
楚宇停顿片刻,接着说:“现在,北斗堂主一意孤行,要在武林大会上获胜,全盘颠覆这个计划。这不但会暴露内情,将我派卷入丑闻之中,而且还将使整个门派背负庞大的债务--这便是我们召集帮内紧急集会的原因,希望借大家的力量,阻止他这个疯狂的念头。”
一席话说得理据清晰,令人信服。台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纷纷点头。
楚宇偷偷松了口气,走下讲台,向柴荣做了个“请”的动作。
柴荣苦涩地一笑,钉在原地,并没有动:“我的年纪比这里大多数人要小,叫我‘师叔’的多半也觉得我还是孩子,毛躁爱惹事吧。”
人群哧哧地笑起来。
“我的确毛躁爱惹事,我还年轻气盛,爱掉链子,不能瞻前顾后。不拿剑的时候,我还是个威武不得不屈、富贵不得不淫、膝盖软得不得了,随时可以下跪的没用家伙--但我最起码明白,”他猛然抬起头,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我来习武,就是为了能站着!我每天辛苦练习,流汗、吃苦,手脚都是老茧,不是为了跪下来给高富帅当踏板,而是为了站着,为了以后也能站下去!”
室内骤然安静。
柴荣用力地吸了口气,吸得胸腔和腹腔都一起鼓起来,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嚷道:“我们的江湖,不是这样的江湖!”
连稍重一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很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楚宇又是一声长叹,站起身来把投票用的小木牌掷入计票用的密封箱里。
青云派举办了史上最盛大的武林大会。
并且在大会上一举夺得最后的优胜。
这一切,似乎在开始之前就已注定了。
尾声
正是九月初一,秋老虎的天气,阳光甚至比盛夏还要毒辣。
新科武林大会最终胜者正在这样咬人的阳光下,一步一步地拉着纤。
“看吧。”他的掌门师兄揶揄他,“叫你让一步,你非要争,这下好了,身上的债务比山高,奔涌的利息比黄河深--白给的五万两银子不要,非来赚这一时辰才给两串铜钱的工钱,什么脑袋。”
“是、是、是。”胜者并没有被激怒,而是调皮地笑了,“我也觉得我脑子被门夹了。可师兄你若是那么明白,为什么和我一起来拉纤了?”
“唉……”他的师兄长叹了一声。
“为什么在我的剑鞘里,换上掌门的青云剑呀?”
“唉……”他的师兄又长叹一声。
“为什么三百八十一个投票人--包括你在内--支持的全是我呢?”
“唉……”
他的师兄只得再次长叹。
他们背后,议事厅里的熟悉脸庞们赤裸着身躯,倾力向前抵住纤绳,整齐地排成一列,队伍很长,很长。
劳动的号子响起来,咸津津的汗滴进土里,他们胼手胝足地拉着自己背上庞大的债务。
但到底,这债务没能压垮他们。
一如这江湖,没有被压成另外一种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