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不用,天尊您老就好好疼爱大殿下和三殿下吧,临犀这边有我呢。”
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临犀能遇到我,真真是他的福分啊。
王二家的清汤饺子是世间美味,大家都知道。
“这位客官小哥儿,这清汤饺子还是原来的清汤饺子,您也是常客,自然知道咱家的价格。您看看你刚刚给的,是不是少了二钱银子?”
我闷头喝干净碗里的汤水,宝相庄严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而后阴恻恻地一笑:“王掌柜的,你方才也说我是常客,那你说说,你方才这碗清汤,放了多少个饺子进去?”
他先是一呆,而后又将脸笑成一枚橘子,道:“客官说笑了,我们下清汤面儿,不过是信手一抓,不曾数数的。”
我旋即正色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原先你给的清汤饺子,大腕均是三十五个上下,或多一二,或少一二,好歹相差无几。今日我来吃你的清汤饺子,本算好了约莫三十五个下肚能饱的,然现下却仍旧饿得紧。我略略回忆,方才知道你给我的这碗堪堪只有二十七个。八个清汤饺,不过少你二钱银子,小二,你是赚了。”
王二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然十指均用上还有些不够,便又管跑堂伙计借手一只。
我喝下半碗粗茶,好整以暇的等着。
果然王二作下一揖,笑道:“公子乃是文人,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细致些。窦厨子老婆昨日生崽儿,他便回村里看他老婆去了。新来顶替的是他徒弟,人小手小,抓末胥饺子自然也是不够窦厨子的数。哥儿今天提点了提点,王二往后注意便是。”
我道:“哎,难怪王二家的清汤饺儿有如此口碑,不光是饺儿香,掌柜的人还忒实在,委实难能可贵得紧。”
王二把脸笑成一朵菊花。我又同他客套了两句,辞了。
下午时候我欲去听风楼寻人,过去时顺手买了四个肉包子填了那八个清汤饺儿的空档,吃过两个以后已经甚是满涨,遂信手包了包塞进袖袋。
听风楼里头有个名盖世角儿,花名唤水芝。这水芝却不是个凡人,乃是一条鲤鱼仙,我的老熟人,仙号鱼贤。我去得有些早,进去时尚未临到他开嗓子。小二伶俐乖觉,一见我便道:“哟,白公子,水芝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我来听风楼是从不听戏的,倒不是不待见这地方,只是不才在下从不听戏。一如我滴酒不沾。在下虽是不才,这两个道理却是落实的异常严苛。一如我每次来凡尘必化男装,万年不曾更改。
听风楼里头几个管事都与我相熟,又大抵觉着我是鱼贤的相好,待我不错。
台后人员繁杂,我看了一圈,恰好看见素颜的鱼贤儿,便千难万险地挤了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回头一瞧见是我,便笑得分外妖娆,道:“两天不见人影,我还当你死了。”说罢又压低声音接着道:“临犀跑去你那百花涧寻你不着,可是着急。”
我把吃剩的包子递与他,随口道:“怀念扬州吃食便去了一趟。临犀寻我做啥?”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不知道,说是大殿下过生辰,叫你也同去,临犀念念叨叨要见你。要是今日不能去的话,他问你后日是否得闲,他好带大殿下去你那破地方玩儿个一天两天,大殿下想认识一下你……哎哎,下回换一家买,这包子太咸。”
我想了想,道:“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好,我那塘子里的花儿可都打了骨朵,到时候也能拿新开的莲花做水芙蓉芝麻糕。”
待鱼贤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睡下午觉。他就着我的袖子揩了揩嘴又蹭了蹭手,捏着嗓子道:“白公子,今儿个我唱的可是《牡丹亭》。记得公子头一回听奴家唱戏便听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
我自然知道他是皮痒打趣我,便甩甩袖子遁了。
我的百花涧,距天宫倒也不甚遥远。一万两千年前,天尊赏了这块地,临犀带我上这里扎了根。
不几日,七月初六。塘子里的白莲花开的很是灿烂。
临犀驾紫雾而来。
我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道:“临犀兄。”
“这是什么称呼?”
临犀扯着嗓门笑作一团,粉面通红。我替他顺了顺气之后,才道:“前几日去了趟凡间学的。”
“你哥哥呢?”
临犀讷讷,摸了摸鼻子。
“有事不来?”
他点点头。
我笑着道:“不来便不来了,这水芙蓉芝麻糕我们两人也能吃完,你怎么看起来很心虚的样子?”
临犀笑呵呵地对我说,怕我怪罪。
我捏了捏他通红莹润的小脸蛋道:“我白颜心宽体更胖,吃糕不?”
他甚乖巧,郑重其事地点了一回头。
我大喜,拉过他的脑袋将他按进一堆糕里。
百花涧中央被我凿出了一个的不大不小的塘子,鱼贤替我从蓬莱仙岛衔来白莲子,我小心翼翼种下。不过百年,密密实实地长了半个塘子。
不一会儿,临犀问道:“小白,可有莲子吃?”
我腾出划舟的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道:“现下莲花方开,莲子还要再等等。”
他又道:“等到莲子熟了,我想吃。”
我道:“唔,到时候我捎一些给你送去。”
莲花开在盛夏。
最大的那朵白莲里躺着一个少年,花瓣鼓鼓囊囊地包着,阳光一照竟裂开一条缝。
花心里卧躺着一个样貌甚好的少年,身上随意穿着莲花茎一般嫩绿的衫子,微微敞开领口,露出挂在胸前的翡翠。
他闭着眼睛,还未醒。
听到笑声,他睁开月牙般的眼睛。
隔着花叶,看不清楚相貌,不过听声音是个忒爽快的小姑娘。
少年静静地看着远处吃糕的两人,缓缓勾起唇,然后自言自语到:“我就说怎么突然变卦了,原来是二弟藏着媳妇不让见人。”
我踩着睡莲叶子走到临犀身边:“我觉得我有点困。”
他笑的益发开了,执起我的手将我带进一朵硕大的白莲。
我与临犀便就这样含笑睡下,盖上云被,看着天上的白云。
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畅快!
“临犀,我同你说,我发现东海往东六百里有个岛,那岛我取了个名儿,叫浮生岛,纵使荒凉了些,好歹种上了半塘子白莲花,近些天都开了,以后你若找不到我,便去那里找,我应该在那里睡觉呢……”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都不愿再想起。
末胥叫醒了我,他的声音里有些湿意,道:“紫陌不敌,已经去了。”
我呆呆道:“你说什么?”
他道:“燃魂阵是上古禁术,一旦尝试打开它,里面的人无论神魔都会立刻灰飞烟灭,紫陌困在里面,灵力刚刚消耗殆尽。”
我早已面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道:“怎么可能,消耗殆尽……?”
我深爱你之时,你却离我而去,弱水三千,碧落黄泉,却再也寻不到一个你。
末胥带我去了魔界,魔界的上空连云朵都是猩红的,我闻着空气重尸体的恶臭,遮着口鼻,却还想呕吐。
终于见了紫陌时,他的一袭白袍已经染成了血衣,红得触目惊心,我抱起他,他的身体已经冰凉,没有一丝气息。
我笑道:“你肯定是怨了我,所以才离我而去。”
怀里的人不做声,睫毛盖下,嘴唇紧抿,我不知道他走的最后一刻,是否想起了我。
我又笑道:“你那日说,你会等我,你食言了。”
我的周身已经环绕了一层仙罩,集了我全身的修为,集了我这十五万年的寂寞,我看见末胥直接往我身旁扑过来,却一次次被仙罩挡住,他锲而不舍的扑过来,直到撞得咳血。
我的指间抚上怀中人的眉眼,细细的划过,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那般风华,却变得如今一声不响的模样。
我道:“你莫以为你这样,我便会心心念念你,我告诉你,我绝不会。”
我听见仙罩外,传来末胥的哭声,他大声喊,白颜,他已经去了,你别疯魔了。
又喊,你若想出气,便把我的命拿去!
我记得那个少年,他穿着雪白的衣衫来到我身边,轻而易举地打乱了我的生活。他长得漂亮,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容颜,唇红齿白,一双纯粹的墨瞳若柔风甘雨,一双凝玉般的手捉住了我。我惊得呆立,直到眼前出现少年放大的五官。
“一个人在这,孤独么?”他开口了,声音带着属于少年的清雅。
我活了那么那么久,如此寂寞,却从此不孤独。
这不是谁的错,不是临犀,不是紫陌,不是我,是命罢了。
我对着怀里的人又道:“你没有等我,你骗了我,我便不爱你了。”
怀里的人不做声,双眼紧闭,我不知道,最后一刻,他是否想起了我。
我笑道:“你以为,我会留在这世间,耗尽余生的想你么?告诉你,我不会。我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间,你骗了我,这是对你的惩罚,我要让你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想我,至死方休。”
我又道:“可惜,你是帝君,你不会死了,那么你便永生永世的想我吧,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一滴泪,自我眼角滑下,滑到了我的唇边。
我俯下身,吻了怀里的人。
他的唇瓣,渐渐回暖。
那是当然,我的泪,活死人,肉白骨,除煞气,斩妖魔。
我想,等他醒了,便脱了魔气,变回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墨辰帝君,他断了的臂膀也必定好了,他可以用两只手拥抱了,可惜我再也感受不到那怀抱的温暖了。
我想,他以后必定一袭白衣,如我初见他时那般孤寂,此后万万年的光华,再也没有人与他一起赏桃花了。
他不会老去,思念亦不会老去,千千万万年,他茕茕独立,孓然一身,想来,我竟有一丝心酸。
但,我此后必定是感受不到心酸了,仙人离去,不入轮回,魂飞魄散,一身仙力,也化作甘霖,滋润了大地山川。
那便留他一人,守着由我滋润的大地山川吧。
可惜,想在走前,再看他一眼,可惜,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虚无透明,连看他一眼,都不得了。
那便这样吧,免得看了,就舍不得走了。
紫陌此时却醒了,他睁开眼,眉间的火焰印记已经不见了,他是墨辰。
墨辰,墨辰,你可忆起往事了?
我是白颜啊,是在十一重天,等了你十万年的妻。
墨辰伸手向摸我的脸,我却感受不到了,我此时必化为荧光,随风飘散了。
我看见墨辰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墨辰,你不要心伤,我等了你十万年,如今也换你等我了,可惜,只怕你永远也等不到了。
若等得寂寞了,你便忘了我罢,我虽盼望着你时时记起,却又不忍心你时时记起。
墨辰,我不爱你了。
所以,你也可以,不再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