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尴尬,大约觉得他约她,而我在,好像不大好。
昭和大声地说好,声音有些颤。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慌乱紧张的昭和,她一向那么张扬那么炽烈,即使被长公主逮到喝酒也没有任何慌乱的迹象。
可是现在,她的不知所措连我都感觉到了,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一向出类拔萃,令所有人高高仰望的女神不应该不知所措。
昭和去看了寒门子弟和世家公子的比试,我没去。
她那天穿着我送她的十四岁生日礼物,是一条黄色襦裙,那条裙子很美,很有质感,手工的缀饰把昭和的身材裹得曲线玲珑。
她不停地甩着裙摆转圈,烟波流转。
这样盛大的妆扮只是为了去看萧夙尘的比试,他到底有什么魅力?
从昭和那里我知道了。
他和她是同类人,他们都有着破坏性的本质。
叛逆,横行,骄傲,毫无顾及。
他没有家族责任,爱惹是生非,身边永远有一帮狐朋狗友和他为伍。
他花心,薄情,仗着自己不错的外表有无数的仰慕者,但没有姑娘可以驾驭他。
我想这就是他在她眼里如此与众不同的原因,和所有的世家公子都不一样。
他是一匹野性十足的马,不会轻易地妥协。
我们离及笄不到半年,为了阻止两位小姐继续混迹京城巷陌胡作非为,王谢两家的家主将我们齐齐送进了晋华书院,那里是所有贵族子弟必须要过的一道门。
我选文韬,她选武略,房间相距数百米远。
循着礼制老老实实地给孔子磕三个响头,再规规矩矩地给夫子磕了三个头,一丝不苟,心神却早已飘走。也不知道昭和在全是男子的武略院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果然是谢家的女儿,温婉知礼,落落大方。”
夫子捋捋胡须,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我扫视一眼,除却坐在贵族小姐圈里左右逢源的表哥卫少棠和与表哥齐名人称玉树公子的桓七郎外,唯一认识的便是有几次来往的桓府小妹桓小雪。
报以微笑,在她身旁坐下。
“你是谢家姐姐?”桓小雪歪着头问。
“是,我是谢白颜。”我笑道。
“母亲常常夸赞你的气度从容,与你表哥卫少棠不相上下,若是男子,小雪必倾慕之。”她打趣道。
我却蓦然想到,若我是个男子,便是这四海八荒内,与王家小姐王昭和最为相配之人。
“谢姐姐,你不要再与那王家姐姐来往了,我母亲说她和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更衬托她的貌美如妖。”桓小雪真诚地说道。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昭和,喜欢她把长长席地的裙子穿到最短,喜欢她站在楼阁顶端一边看天一边喝酒,还喜欢她在长辈面前听得不耐烦时若无旁人的离开的那种气势。
她叛逆,张扬,喧嚣而吵闹,像夏天里最热的那道光芒、冬天里最凛冽的那一朵雪一样在这个盛世天下里横行。
我是带着些许的崇拜和昭和做朋友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那样肆无忌惮,那样爱憎分明。
我小心谨慎,不温不火。
而她,是我一直想成为却又不敢成为的那种人。
她喜欢漂亮且优秀的少年,看见他们的时候,昭和像一只瞄上猎物的狩猎者一样站起来,自信满满地走过去。
她的腰际扭呀扭,像掌上起舞的赵飞燕一样走出一路的风情来。
那些喜欢昭和的贵族少年们对她死心塌地,争风吃醋,像是昭和的感情后宫,虽然她没有给过他们中的谁一个名分。
她游戏其中,乐在其中。我一直觉得昭和不过是太缺少关爱了,她父亲早逝,和长公主的感情总是不好,所以她喜欢从别人那里得爱,很多很多的爱,像一个黑洞,怎样也满足不了。
她喜欢很多人围着她,喜欢别人不断地痴情,她会带着一些残酷的胜利感。
渐渐地,张扬而美丽的王家小姐成了武略院少年们的梦。她坐在矮墙上看他们练武,裙摆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脚踝,她会摘一朵两朵的兰花别在耳梢,在阳光下那么美地笑,像一幅画。
王家小姐说,你们真的打得过寒门子弟么,上次是仗着人多力量大吧?
世家少年们摩拳擦掌,向教场里的寒门武生发起了挑战。
然后她又见到了她的萧夙尘,被上官瑞打翻在地。
其实不怪他,只是这些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有最好的师傅来教他们武功,天天拿人做活靶子,身体自然不是流浪儿能比的。
然后昭和又像一只火红的蝴蝶一样冲了进去,扇了上官瑞一巴掌。他总是这样无动于衷,而她,却为他拼命。
上官瑞也知道了萧夙尘,但他还是没有死心,他来找我。
他说谢小姐,她总会回来的,不是吗?
她就是贪玩,等他玩够了就会回到我身边。
他捂住他的脸,半晌后,我听到他沉闷而隐忍的哭声,我没有见过一个少年哭成这样,这么伤心和绝望。
他真的很喜欢昭和,她即使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把月亮摘来给她。
在我心里,更是厌烦萧夙尘,若不是因为他,昭和不会不理上官瑞,也不会让自己那么狼狈了。
所以,每每看到他的时候,我便转过身去,不理。
我想他同样也是不屑于理我,看见我的时候,也如空气透明样,当作不存在。
昭和有些难过,她不希望她最好的朋友和最喜欢的少年这样格格不入,她试图缓和我们的气氛,但我们总是懒散地敷衍着。
有时候我想,是因为嫉妒吧。我嫉妒昭和把越来越多的心思放在他的身上,嫉妒昭和开始喜欢一个人,也嫉妒昭和什么都比我早。
发育比我早,爱情比我早。
可是昭和也越来越患得患失,即使她为他受伤,为他拼命,但萧夙尘却没有给她“名分”,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兄弟一样,一起练武的兄弟。
他毫无顾及地和其他姑娘调情,接受她们的心意和礼物,和她们牵手拥抱。
昭和一遍一遍地问我,我不好吗?不美吗?
可是没有等到我回答,她就先说了,我不会放弃。
我知道,她不会。
她一直就是那种下定了决心就会很努力的人。
曾经最受宠爱的平阳公主看不惯人人都为她目眩神迷,和她打赌谁的马术更好,那个时候她从来就没有碰过马,可她竟然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练熟了。
虽然她的衣服遮住了一身的伤,但我知道,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撞了多少下,但她终于赢了。
我觉得,昭和有些死心眼。
不就是一个少女间的比赛吗?
那么拼命为什么?
可是她把她的死心眼用在了喜欢萧夙尘上。
庆幸她最美好的年华没有付与流年纷争,也没有消磨于风刀霜剑,而是遇见萧夙尘。
今年京城入冬的第一场雪较往年来得早些,且下得不小。
簌簌落下的如羽毛般的大片雪花遮住了大大小小的街道,色彩斑斓的砖瓦、围墙也渐渐失去了本来颜色,高高矮矮的素白连成一片,使得这初冬时节更冷上几分。
萧夙尘他们要去登紫金山。
他们说,紫金山的半山悬崖上有一个溶洞,里面视野开阔,景色很美,有泉水渗出,甘甜可口。
昭和拉着我去,想想这个冬天似乎有些无聊,我就答应了,家里人不放心,硬让表哥陪我去。卫少棠一脸无奈。
当卫少棠和萧夙尘站在一起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出他们的差别,卫少棠一身白衣,恍若神仙,身上染着时下最流行的熏香,面容英俊而从容,仿佛胸腹间装着五车学问,而萧夙尘一身黑,像小混混一样的邪笑,站在他旁边显得格格不入。
昭和故意穿得单薄,她说这样在冷的时候,萧夙尘会把外衣脱下来罩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小心思,不过是她想把他们的关系拉近一些。
紫金山的深处,白雪皑皑,阳光稀疏。
厚厚层层的雪层踩上去柔软至极,我们甚至看见了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面前奔跑过去。
昭和提着裙子跟着追了几步,被树桩绊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萧夙尘是第一个冲过去的,他一把把她提起来,面色微愠地冲她吼,说她不小心。
昭和一点也没有生气,冲我眨眨眼睛,表示她没事。
中途,卫少棠一直跟着我,有好几次我几乎要摔倒的时候他就会及时地扶住我,在经过陡峭的悬臂时,他就会小心地握着我的手,牵我过去。
昭和趴在我的耳边说,你表哥对你真好。
我的心里有些热,少女的虚荣吧。
即使不是喜欢,但也希望能受到关注,而且他原本也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我已经很累了,疲惫不堪。
平日里我几乎不爬山,也不会武功,跟他们比起来柔弱至极。
卫少棠提议大家休息一下,我巴不得地点头,说好。
昭和给萧夙尘拿水,总是在他说不要后,她才会递给我。
我的心里有些不快,昭和太重色轻友。
在路边有一些小花,毛簇簇的蓝,很美。
昭和也看到了,她惊喜地走过去,我也跟在她的身后,当她往前踏了一步时,突然身子悬了空,向下坠,我想也没想地伸手去拽她,也跟着一个踉跄向前扑了下去。
原来这些茂密的小花腾蔓伸出路边生长,看上去像平平的,但却是一个天然的陷阱。
我滚下去的时候,有树枝刮到了我,我想顺手抓些什么,但除了一些枯叶根本就抓不住什么。
然后我被重重地撞向了生长在陡坡上的一棵树,拦腰卡在那里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撞击,我的背上火燎火烧的疼,看看四周,阴森暗淡,很恐怖。
我喊了喊昭和,没有声响。
我急了,再喊。
害怕她就这样摔了下去。
昭和,昭和。
我顾不得疼,想慢慢地朝下面滑一点,看看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