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昭和乔装平民去街边的酒馆。
昭和看起来颇有郁结,一双水眸一横,呵斥完愣住的一众小二后要了一小瓶最贵的女儿红,拿起酒瓶仰起头来往嘴里咕噜咕噜地灌,即使是这样粗鲁的动作,仍然呈现出无尽的美感。
我没拦她,她发起疯来是这样的。
何况她今天是有理由郁结的。
她和惠安长公主狠狠地吵了一架,是看到长公主又和老侯爷“眉来眼去”,她觉得长公主给她丢人了。
做个寡妇就不能安分守己地做吗?
还有,她跟上官瑞又打架了,她在这些任意妄为里有着古怪的欢喜。
我见过上官侯爷带着长公主最爱的兰花到公主府的模样,昭和把他拦在门口,冷着脸说这兰花放门口就行了,硬是没有让他进来。
可怜的三色兰,多少王侯贵妇求也求不来的宝贝就这样在大门口吹了一天的冷风,等到长公主出门的时候它已然是一副杂草的模样。
昭和此人,我觉得只能用没心没肺来形容。她长着一副全天下少女恨不得撕烂的绝色的脸,有着不输于王朝公主的出生,所作所为偏偏是害人最深。
她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除了我。
我窥破了她的秘密,她也知晓我的秘密,所以我们为了彼此不受伤注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看着昭和喝闷酒,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街对面有一群黑衣人哗啦地奔了过来,似乎是一群江湖人士在斗殴,挨揍的那个渐渐不抵,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
经过此处的路人纷纷躲闪,生怕会被殃及。
我扫过去一眼,世态炎凉,现在哪里有什么“英雄”?
我没料到的是昭和却要做那个英雄。她把最后剩的女儿红一口喝掉,然后站起来,再把酒瓶子往桌沿上“啪”地砸下去,酒瓶就裂成了两半,她握着另一半杀气腾腾地朝街对面走过去。
他们显然也被吓到了,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如暗夜妖罗的邪魅眼神慑住了他们。
“本小姐今天心情不好,算你们倒霉!”
她说完大吼一声,举着碎酒瓶朝一个人刺了过去,对方显然没想到昭和是动了真格,电光石闪间朝旁边躲闪了一下。
其他人根本不敢过来,只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峙。
而刚才还被逼到角落里的人,奋起身来朝前面奔跑去。
这群人这才意识到博弈的主角弄错了,开始放弃昭和,追着前面的人跑开。
昭和愣住,跺跺脚,朝前面嚷,给我回来,还没开打呢,跑啥?跑啥呀!
在我还没有反应前,她和被围住的人已经跑开了。
我傻了一样站在街这边,半响后,我才想起昭和。
她刚才做了什么?
从来都是英雄救美,但她这一回成了美救英雄。
我在喧闹的大街上转了几圈,也没看见昭和,走得累了,我决定回家去看看,也许昭和已经回去了。
房间是暗的,门是关上的,看来昭和并没有回来。
我推开门的时候,有个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有恐惧在我的瞳孔里被放大,我的嗓子失控一样地喊出了声,那个人两步就奔了过来,圈住我的身体,捂住我的嘴。
我拼命地挣扎,踢打。
灯烛一下就通明了。
昭和端着一杯水看着我。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她稀松平常地朝我笑,她说,白颜,别怕,他是萧夙尘。
我胡乱地应着,因为嘴巴被捂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眼睛。
“你别叫了,我就放你。”
声音在我的背后,我只能点头。
他的手终于松开,我喘着气迅速地退后几步,挨到昭和的身边去,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陌生少年。
他微微仰着下巴,扬着嘴唇,戏谑地看着我,即使他的脸上有些淤青,但不可否认,他长得很好,修长,挺拔,还有很薄的嘴唇,如果不是出身不好,当与我的表哥芝兰公子卫少棠不相上下,走到外面定然被小姑娘们用水果砸死。
“你没事吧?”我转过身,问昭和。
她的脸上有一些红晕,倒像是被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逗笑了一般,眼里的郁结已经散去,带着的是暗暗的欢喜。
“让他暂时在这里待一下吧,那些人还在追他,我们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刚才真是险呀!”
昭和嘻嘻地笑,一点也没有“逃”出来的惊心动魄的模样。
我有些生气,想想刚才还在街上漫步目的地担心着她,可她竟然带着一个陌生的人到姑娘的闺阁里来,不想和她多说,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喂,我叫萧夙尘。”他在我身后说。
知道了,总归以后不会再有交集。我走进靠东边的厢房。
正要唤授衣熄了灯,昭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拉过被子,躺在我的旁边。
“白颜,我爱上他了。”昭和的声音在我耳边。
我本应好好劝阻她世家小姐与平民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好多话想说却看见那一双眼睛就偃旗息鼓。长得漂亮的人么,好像做什么事都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时候?”我问。
“刚才。”
我转过身,看着她澈清的眼睛,她的脸上带着喜悦,那种很隐忍,又很娇羞的笑容,戏文里都说爱情能够让一个原本丑陋的小姑娘变成一只美貌的妖孽。
而昭和原本就长得倾国倾城,我细细的观察了一下,五官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像是缀满了星星一样。
对上官瑞,她只当他是一个暖手炉,用来暖手,却不用来暖心的那种。
我想,昭和是认真的了,认真的人眼里才有这样的情绪。
那么萧夙尘呢?
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对他的印象不好,他的眼睛,桀骜而阴沉,脸上都是戏谑的笑容,应该是个花心不可靠的人。
昭和第一次认真的感情,能有怎样的未来?
我的心里,有那么沉的担忧,却如一口深井般,发不出声来。
我知道,昭和从来是一个不需要被建议的人,她只是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所有人都不能阻止。
那天晚上,她一直就这样,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摇醒我,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叫萧夙尘的人。
命运就这样在我们十四岁的年纪开始扭转分裂。那一天,她心情不好,她泄愤一样地想去打一场架,却爱上了被救下的人。
她一直给我描述她当时的心情,她牵着他的手,在墨黑的夜色里奔跑,风呼呼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心突然电光石闪地被撞了一下。
像无数次怀春的少女梦见的那样,爱情是这样的来临的,被狠狠地击中心脏,蓦地语结。
后来上官瑞有来找过昭和,他迎风站在谢家门口,他的脸上是谄媚的笑容,他说,昭和,你原谅我吧!
原谅他们上一次的打架,尽管只是上官瑞单方面的被打。他跟在她的身后说好话,他以为他们这次是像以前那样,只是昭和在使性子罢了,他只要低三下四地去哄,去求,就会好了。
但这一次他已经求了很多次了,昭和铁了心要和他决裂。
她甚至语重心肠地对他说,上官瑞你就别傻了,我这是为你好,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
上官瑞的眼里就涌起了泪水,因为哭泣他的脸扭曲得厉害,平时英俊的他就变得不堪了。
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风风火火叛逆到底的年纪,没有人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样卑微,这样作践自己,不管昭和怎样的声色俱厉,怎样的冷漠疏远。
我想,原来不被爱的那个人是这样的,即使低到尘土里也开不出一朵花来。
虽然我替上官瑞难过,但那好歹是我谢家的大门,好歹是我谢白颜的院子,任由上官侯爷的爱子在我门前落泪定要引起一番京城风雨。
我三思后,为难地赶走了上官瑞。
他起初不肯走,想来女孩子是比男孩子早熟的,我语重心长地说:“你才十五岁,王小姐也才十四岁,后面的日子长着呢。”
几日后,昭和又做了一件很疯狂的事,她要练武。
不是长公主怕她张扬的个性为求自保而逼她练武,是她自己愿意练,愿意让炽烈的太阳烘烤她花朵般娇嫩的皮肤。
她花重金请了好几个江湖上有名望的老头,像模像样的开始学所谓的上乘功夫。
我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是因为萧夙尘。
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的,可是那次我去找昭和,最后在教场里找到了她。
那是个傍晚的时候,所有寒门的少年儿郎们都在教场里练武,在一片古铜和黝黑的视野里唯有她晶莹透明,很娇艳。
我在一旁托着腮发呆,然后我看见萧夙尘了。
他和昭和在比试,昭和像小马驹一样地奔跑,她大声地呼喊大声地欢笑,夕阳的余晖在她的脸上抹出金灿灿的颜色,她故意地倒在萧夙尘面前,带着些调皮的引诱,冲他吐吐舌头做一个鬼脸。
我知道了,这个人对昭和不同。
她遇到我,是第一次靠近,她遇到萧夙尘,是第一次用力。
她开始很用力气地去喜欢,用很张扬的方式走近、靠近。
她身上那些矜持和骄傲都在这个人的面前低下去了,她只想去引起他的注意。
只想把最美、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我有些隐约的不安,怕她受伤。
就像他们比试一样,即便是不小心推倒了昭和,他却没有任何歉意的表示,还有些火大地冲昭和发脾气,捣什么乱?
他把这个王朝最高贵的世家小姐费尽心思的靠近当做是捣乱了。
他都已经忘记了,昭和曾经救过他。
我对他的印象就更加不好了,自大,狂妄,没心没肺。
昭和终于被吼得停了下来,她沮丧不已地坐到我面前。
她说,白颜,我是不是很难看?
只是当萧夙尘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又变成了风帆,迎了上去。
“月末是我们和世家公子的比试,要来看吗?”他说。
眼睛瞟了一下我,很轻很快地掠了过去。
我埋下头,看地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