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缓缓挪开，密实如暗房的石头林子里露出里头的人一身亮眼的白袍子。袍子上拿银线细细密密地绣了数条形态各异的小白龙。与之对比的便是那人的脸。
生得不错的一张面皮竟如锁仙山上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万念俱灰的紫色眼睛也不复当年斜眼鄙视我时候的那般神采。
且说在这锁仙山摸索了一日，终究琢磨出来一些眉目：山头虽是寸草不生，却是奇石万千。别的山头奇花异草藏个人都搁草堆里，人来了往地上一蹲，人一走再站起来，省时省力。锁仙山虽然不得那般条件优厚，也终于仰仗着山头奇石罗列能勉强藏个半大不小的仙。只需寻得一处密实，再搬来一块巨石封口便好了。
少离兄便是我藏得那个，咳咳，半大不小的仙。
本神君亲厚，见他这般颓丧便哥俩好一般拍了怕他的肩头，宽慰道：“人长着人脑子，猪长着猪脑子，弃城这件事也就你这猪脑子才想得出来。看吧，我就说你这么着不靠谱。你瞧瞧你把自己名声给臭的，瞧瞧你这副死人模样，再瞧瞧你那恨铁不成钢的爹跟你要死不得活的哥哥。”
少离呜咽一声，终于留下了悔恨的热泪。
第二日傍晚，少离衣着光鲜地腾云过来寻我。
按理说我本应感动，但我毕竟早就认识他，他的心思我也是能略略拿捏得准。是以我估摸着他挑这个时候来应是看热闹的心思居多，遂不准备与他好脸色。
他道：“怎的不见天雷劈你？”
我涩然道：“诚然我还留着命，想来能叫你娱乐娱乐倒也不是坏事。”
谁知那小子惨白着一张脸道：“我散了空冥的仙，过来了投奔你了。”
一口口水险些将我呛死。
我道，这个当口弃了空冥？我说少离你果然找死。
他答非所问：“你的事情……我听太上星君说了。”
我冷笑一声。
近来，我常在想，这应当是做的梦吧？
一醒来便能看见紫陌坐在床头，摆好棋盘准备和我对弈，这次输了的照例要去偷看天帝洗澡。
诚然我却知道这不是梦。
所以我又开始思考这么一个问题：事情变成这样，到底是谁的过错。
是因为我，还是紫陌，还是临犀，又或者是这茫茫六界里的谁。
都不是。
我自以为我不曾有过过错，即便是弃城的少离也是在做他觉得正确的事。果然如同凡间的话本子所言：“偶然必然乃是虚妄，冥冥中自有定数”么？
心乱如麻。浑浑噩噩一直挨到次日天亮。
天一亮，我在锁仙山便整整呆了三日了。
收回目光一瞧，却见当头站着许久未见的我那数万年的挚友临犀。
我缓缓抬头，那厮尊容虽是一如往常的收拾干净，却能看出深凹的眼窝，淡淡的嘴角以及周身透出的疲惫。
我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又清了清嗓子，打趣道：“哟，天帝陛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末胥将凡间搅得天翻地覆，你还能移步过来锁仙山看我，陛下果然硬朗。”
那厮唇线勾得精准：“有劳挂念，我尚且好得很。只是不知白颜上神……”
我笑道：“我自然是极好的。”
临犀笑着朗声道：“那便好。”
我阴恻恻地一笑，低声与他道：“陛下，你囚着我，你会后悔的。”
正是说着，却听见顶上一处杂乱惊呼以及绝望的惨叫，抬头一瞧，那片围成一个圈的天兵天将缺了一个口子，阵型有些乱。
临犀眼里生出一丝惊骇，先是看了看我，然后死死盯着他正南方的天。
缺口处赫然立着一个羊身虎爪，眼睛生在腋下的妖兽，它正张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獠牙上丝丝鲜血缓缓滴落。
妖兽身后缓缓走出一名身着白衣的妖娆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淡淡道：“姐姐答应我三天回来的。已经三天了。”
我不知我彼时怀着什么心思，幸灾乐祸道：“陛下，你看这末胥一放出来，能耐好像还挺大的？”
而仰天大笑。
饕餮能吞天，末胥能乱性。
它们身后异色的天空下，各色各异小妖小鬼蠢蠢欲动。
白衣少年的衣袂随风飘摇，毫无表情的面容隐隐透出一些不怀好意，眨眼间他已然来到我身边，又迅捷地伸手一捏，手镣脚镣应声而碎，再是一个眨眼间便带着我腾到饕餮身旁。这期间本神君我一直死死盯着临犀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染上怒色。耳旁听得尽是呼啸风声。
心里却满意得很。
我道：“如何？陛下，你说句话，还要囚着我吗。”
他闭了闭眼，表情转而平淡，复睁开双目。
“哦？白颜，你终究同他一样堕魔了。”
我亦是笑意深深：“以前我总好奇，为何每次渡劫都不是以凡身，而是以妖身，看来，比起神仙，我的确是跟妖魔二字更有缘。”
话毕，五火红绫飞出掌心，仙诀暗拿，绫子如利刃一般劈向临犀。
他一个侧身，翩然避开。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何定要让紫陌堕仙成魔，为何要阻拦我去救他，为何定要置亲生兄弟于死地。原来，是你这个天帝，当的名不正言不顺。”
赤霄宫有一个镇宫之宝。
上面记载着天庭的秘辛。
上面记载着紫陌为了复活我堕仙成魔，也记载着幕后，临犀为了维护帝位联合魔界公主溟漓，将墨辰困在了那一世的情劫，成了魔君紫陌。
太上老君练了百万年的金丹，金丹里藏着天尊真正的旨意。
我用六成的灵力，交换到了这个秘密。在锁仙山的无聊日子里，我好奇地研究金丹，才终于真相大白。
临犀也知道，天尊的旨意，终究有一天会被人找到。比找旨意更高明的办法，就是让那个天尊钦定的人选，不再为神。
一个要至尊，一个要男人，天帝和魔界公主，各取所需。
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衬着悬在半空中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可是白颜，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说谎。”
我冷笑一声。
世人总说神仙是好人，妖魔是坏人，神仙就一定好吗？妖魔就一定坏吗？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哪里有什么正邪之分，胜者，自然为正。
天地刹那间战火熊熊，嘶吼声，兽鸣声，惨叫声，兵刃相接声，喘息声，绝望声，怒喝声不绝于耳。
我扶着末胥，抬起袖子试了试他额上的潮汗，柔声问道：“你怎的？可还好吧？”
他苍白着脸摇摇头，缓声道：“唤出饕餮有些费神。且它现下正是妖性旺盛，我在这头要控制它心神，免得妖气逆行，前功尽弃。”
我点点头，又举目看向云层中腾起的那条与饕餮撕缠的凛凛黑龙。
末胥拉了拉我的手，乌黑清澈的眼睛闪了闪，道：“姐姐，回去之后，你会为我做桂花糕吗。”
我唔了一声。
临犀的法器四面飞舞，剑花缭乱。一个转眼便切去了饕餮的左前蹄。妖兽饕餮吃痛，长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凌空扭了扭壮实的身子，样子很是痛苦。黑龙趁势转身扫尾，却不料饕餮利爪横过来，嘶啦一声，划伤了龙脊上的龙鳞，顿时涌出汩汩鲜血。
我心口一抽，慌忙低下头来不想再看。
末胥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自顾自地接着道：“我总记得你是喜欢朱砂配翠碧的，我便叫人做了一套这个颜色舞裳……还记不记得跳舞？你原来总说没有舞裳的，现在总算是有了罢，以后要常跳。”
我又是一声含糊的答应。
“姐姐，”白衣少年面容恬静，语气亦是淡淡，“会过去的，这些人，都会没有的。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姐姐，我们会跟原来一样，等我把它们几个带回来，等我将六界归于鸿蒙之初，等我成了大业，你做我的妖后，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我叹了一口气，顿时积压在胸口的闷气豁然化散，我苦笑着怅然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原来你才是从那个始到终都没有变过的人……哈，哈哈……我总盼望着能变化的从来没变过，我总不想变的却是不知不觉变了个面目全非……是啊，你是还是当初那个末胥，你的这个心愿，我是一直一直都知道的……”
正是这个时候，少离来了。我听见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因为惊诧或是愤怒，音调徒然太高了几分。他大声道：“白颜，你叫我帮你，叫我信你，你却要堕魔么？！”
我回过头。
他僵着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旁的末胥：“白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同我说清楚，你不是要堕魔的吧！”
我挽着末胥的手，笑容凄厉：“少离，你看，我是要堕魔了，你该要怎么办呢？”
回答我的是一计险些划开我颈子的离风剑气。
末胥抬手使了个绊子，将少离弹出一丈开外，又扔出一条花花绿绿的缚仙绳，将他牢牢捆在不远处的一处云头上。
饕餮三足立在云头，左前蹄自肩处齐齐切下，粘稠的红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云头。它张开血盆大口仰天长啸一声，继而垂下头来呕出一口鲜血，偌大的一只妖兽，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