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不知道凌华对我是存了什么心思，但本上神一向是个善良的神，见不得别人愁苦，最见不得我欢喜时别人愁苦，我便说上一两句，算是自作多情也无妨。

　　凌华笑了笑：“上神说得有理，我谨记在心。”话说完，人便倒了。

　　我心肝一颤，这谨记在心也便是罢了，何必还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呢？

　　待这个大礼行得久到不寻常的时候，我才蹲下探了凌华的气息，竟是灯枯油尽之兆。

　　我一怔，当即让蝉衣去九重天传唤了药仙神农过来替凌华诊治。

　　神农却摇摇头，叹口气道：“凌华上神灵力日久亏空，本就是强弩之末，竟然还两次渡人灵气，一次渡了三万年，一次渡了两万年，才到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只是凌华上神神力强大，本也至少能再耗个千年，但是不知道为何竟然郁结于心，灵气变愈加虚无了，现如今若非天降神药，只怕命不久矣。”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面色如纸，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力日久亏空，必是日日给蓬莱公主渡灵气所致，这好理解，但为何竟为蝉衣和紫陌耗费万年灵气？这便算做对我的偿还么？

　　但凌华毕竟是因我才这般，我不能坐视不理。

　　紫陌还未回来，凌华危在旦夕，况且上次紫陌去汤谷采灵虚草之时已经重伤至此，至今右手袖子还空荡荡的，我不愿他再去冒险，我法力在紫陌之下，自然也不可取得灵虚草，当下唯一的办法，便是用我的一滴泪救凌华。

　　我心道，还好我有三滴泪，之前一滴给了蓬莱公主，再给一滴与凌华，只要再不流泪，我便还能与紫陌相守一世。

　　虽是这么说，但是流一滴泪便如去我半条命，等我捧着玉杯给凌华服下泪水的时候，自己便撑不住晕倒了。

　　我不知道自己晕了几天，脑海一片混乱，迷迷糊糊间，我仿佛看到一个面色悲凉的女子守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男子已经没了气息。

　　我看不清两人的面貌，但觉得莫名的熟悉，女子似做了什么决定，捧着玉杯流了一滴泪，喂与床上的男子。男子才悠悠转醒，看着女子，心里已明了，他叹道：“颜儿，虽我也舍不得你，但我不愿你这么做，我说过要守你一世欢颜，便不能叫你流一滴泪。”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响！

　　脑里不断有记忆浮现，我看见那男子终是负了女子，亲口要了女子的一滴泪，却是为了救另一个女子。

　　阿娘曾说过，这世界上一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信不得的，那便是男人的承诺，一旦轻信，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当初听的时候体会不到这话的良苦用心，而今想来，竟是字字泣血。

　　犹记得，我五岁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捋着白胡须，道：“白氏子女，若想一生无虞，便得断情绝爱。”

　　无它，只因世人皆知，东虞白氏，天命不凡，一滴泪，便可活死人，肉白骨，除煞气，斩妖魔。

　　只是世人却不知，白氏子女一生只能流三滴泪，三滴泪尽，香殒魂断。

　　阿娘用自己的一生验证了道士的那句话，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一滴泪进献给当朝圣上，换了那男人的仕途；用一滴泪延续了那男人的生命；却用最后一滴泪，救了男人的心上人，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三滴泪，葬了阿娘的一生，空余恨。

　　我站在祭神殿上，冷眼望着匍匐在我脚下的众臣，他们道：“娘娘慈悲为怀，心系天下，实乃华国之荣。”

　　有人捧上了玉杯，我面无表情的接过，转头，望着身旁一袭龙袍的男子，淡淡的道：“你当真要我用一滴泪，补这九鼎？即便我死？”

　　三日前，祭神殿的九鼎莫名皲裂，九鼎乃祭神所用，一时间人心惶惶，唯恐触怒上神，降下天灾。众臣在皇宫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他终于与我说：“颜儿，我想要你的一滴泪。”

　　此刻，站在我身旁的男子温柔一笑，漆黑的眸里潋满了柔情，他执了我的手，道：“颜儿，朕怎舍得你死，只是要你一滴泪而已。”

　　我凄然一笑，于他而言，不过一滴泪而已。

　　那一年，先皇仙逝，众子夺嫡，彼时萧夙尘还是三皇子，他心慈手软，不忍下手，却遭人暗杀，我用一滴泪救了他。醒后，他终是下定决心，夺得皇位。

　　那一年，皇后被人下毒，命不久矣，他握着我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如水的眉眼，他道：“我登基不久，朝廷势力错综复杂，大将军早有逆心，皇后一死，宰相丧女心痛，必与大将军结党营私，皇位于我如草芥，我只是不忍黎民百姓受战乱之苦。”

　　我终是软了心，流下一滴泪，救了另一个女子。却从此，心一寸寸化为死灰，夜夜醒来，痛得蚀骨，疼得断肠。

　　而今，他站在我身边，道，一滴泪而已。

　　我望着他，粲然一笑，扬手，玉杯便摔了下去，玉屑碎了一地，如我碎了的心。

　　逆着阳光，我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我却知道，自己的微笑，必是极美。如那荆棘鸟刺破胸膛时的临终绝唱，如颜花落败前的绚烂无双。

　　地下匍匐的众臣眼里都是惊恐，不停的磕头，诺诺道:“娘娘要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为重!”，直把额头磕破，鲜血渗出。

　　我看了一眼面前那尊巨大的九鼎，漆黑的鼎口，如一个绝望的深渊。

　　我张开双手，风吹起我宽广的长袖，墨色的长发在空中飞舞。

　　我向前迈了三步，回眸，看见了他眼里的惊恐，他急急伸手，却只触到了我的衣袖。

　　我倾身，跃下，眼里是九鼎巨大的漆黑的口，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似乎有人在哭喊，“颜儿”。

　　下坠，下坠，有零星的记忆片羽在我脑海里浮现。

　　萧夙尘一袭白袍，立在一片桃林之下。他宛若谪仙，在三千桃花的灼灼光华中，朝我遥遥一笑。有桃瓣落到了他如墨的长发上，他漆黑的瞳仁里潋滟着星光。只一眼，便叫我再也移不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