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
这里仿佛刚刚下过一场新雪,整座山都静悄悄的。
太上老君执了玉帝的腰牌,进入昆仑秘境,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才推开玄铁大门。门上刻着铭文,繁密的花纹精致漂亮,上面还缀着血宝石,像是情人眼际的泪痣,凄迷而妖冶。
“白颜,你可有悔改之心?”太上老君壮着胆子,厉声问白玉台上的女子。
我一身纯白羽衣,纤尘不染,九条硕大的尾巴无力地垂在地上,绝美的脸上无一丝血色,却依旧是皎月出尘,动人心魄。
铁钩从我的琵琶骨穿过,刃上似乎还染着血,五条玄黑铁链分别系在我的颈上和四肢上,深深的嵌进肉里。黑白分明,有一种毁灭的美感。
死一般的寂静。
“呵呵,悔改,世间的是非曲折又有什么标准,你们又是以什么来评定善恶的呢?”我抬起头,眯起眼眸,笑了笑。风轻云淡的样子,却又是在眸中深藏了一份落寞。
“私恋凡人,此事自古便难容,盗取情人泪,更是罪加一筹。如此,纵你是雪狐圣女,也不能躲过千年的囚禁了。”
那又何妨呢?我想,千年的孤寒,与数十年的相依比,或许吧,是不值得……
“以吾素女之心,初雪之明,予罪恶之源,愿以永世之命,换十年一分。”
“你,哎,罢了。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勿悔勿悔。”太上老君摇着头,看着我九条尾巴一条条的消失,最终连早已孱弱的妖气也散了干净。玄黑铁链松开,我无力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值么?或许吧,我不想去想……
我再次来到人间,正是阳春三月。熏风阵阵,风中夹杂着花的香味,把我呛的直打喷嚏。又忽然想起以前在做狐狸时,也是极怕花香的。于是哑然失笑,记忆,果然还是不容易遗忘的呢。
我不再是白颜,雪狐一族的圣女,狐族最疼爱的小公主,而是离白。只差一字,足以千里。离府的三小姐离白,大羲王朝倾国倾城的无澜夫人,未来的国母。
左右不过是一副好皮囊。我坐在铜镜前,仔仔细细的端详这张脸,确实很美,妩媚妖娆与清尘出风的结合。略得前世的七分真传。
有时,我也曾通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人,曾看到那九条白色的尾。最终,只是一笑,拂去了镜上的微尘。那于我,不过是一段并不重要的往事,还是要活在当下的啊。
就这样,十六岁的无澜夫人,及笄了。
在位皇帝秋墨涵,确实是个传奇人物了。十八岁登基,二十四随便一统天下,成了世人的王。我知道他一直很强大,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披上华贵的霞衣,沉重的凤冠让我眉心微皱,盖了艳红的盖头,由姑姑引着,上了花轿。再去皇宫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从初遇到分离,每一个场景都那么明晰,鲜活到可以从记忆里跳出。
七千年前,我还只是只狐狸崽子,拖着一条毛还没有长全的尾巴,仗着自己是王族最小的公主,在雪山上风风火火的闯荡,实为欺压其他还没有成精的小妖怪。却不想狐在做,天在看。一日,我正追着一只雪兔,跑得不亦乐乎时,突然狐失前足,整只狐狸都掉进猎人挖的陷阱里了。
陷阱下铺着干草,摔下去一点也不疼。我瞪着迷茫的眼睛瞪了半天,想到的不是自己这身并不漂亮的狐狸皮会被人剥了去,而是自己并不空虚的胃会因此受了委屈。
阿爹是讲过英雄救美的,所以即是陷阱挖的并不是很深,我只是乖巧的蹲着,望着上空那小小的一方天空。作为一只美狐狸,必然会有一只雄狐狸会前来救助的。
雄狐狸没有等到,倒是等来了一只手。
那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手,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中奔涌着血液,温热的,甜腥的……
所以我理所应当的就咬了下去。
手似乎颤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着把我提了上去。当我蹬着腿,目光与手的主人相触的那一瞬间,我松开嘴,噗咚一声又掉回了陷阱。
简直了,温柔的男子啊!
雪狐族的小公主似乎勤快了很多,经常是废寝忘食研习法术,修为也和狐狸毛一样,长得越来越多了。在我降生一百年之时,我已经修成人身。白老爹很开心,命中选中的圣女果真不是废柴,真是祖宗保佑啊。
我至今也没有忘记我第一眼见到的紫陌,简简单单的一席月白色长袍,浅笑的时候,狭长的凤眸会微微眯起。那笑容就像是标在路口的路标,让我的漫漫狐生有了追新的目标。
那是一生难忘的,触及灵魂的……温暖呵。
喜轿稳稳落下,离白心上一紧,手指攥了攥衣角,指尖微微泛白。帘子被姑姑撩起,离白透过盖头的下摆,看到一只手,很漂亮,是我成为人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手。
然后,我听到他说;“离白,欢迎回家。”
于是,泪就这么毫无预警的掉了下来.。
关于情人泪的事,我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忘怀。作为血凰女君一生的悲伤,情人泪的力量无疑是难以估量的,然,与它的力量成正比,这悲伤中也含着诅咒,对世间一切幸福的诅咒。
七千年前,我外出历练,变成了太子紫陌的随身丫鬟,跟在紫陌身边,懵懵懂懂的也到了人类女子的十八年华。紫陌生性素然,性子淡到了极致,反倒不愿与人相处了。因此身边只跟了我一只狐狸,白霜一名侍卫。
一切就是这么水到渠成,我嫁了紫陌,成了紫陌的妃,因着生性自由,被束缚在宫中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紫陌也因此生了隐退江湖的念头。
我记得,雪狐一族的老祖宗说过的,世间的凡人要走什么路,要怎么走,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任何神魔都无法插手。也许,一个人会因着某种际遇,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会遇上神亦或是魔,但他的命格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他们将会有怎样轰轰烈烈的故事,最终,这个人都将会走上命运之神早已为他安排好的道路。
紫陌的人生,则是一生的帝王,波澜不惊,在位期间兢兢业业,德祐百年。
本是该成为千古一帝的他被一只小狐狸影响,萌生了退隐之心,这便是乱了规矩,是上天所不允的。作为报应,紫陌的阳寿不会超过一年,灵魂也将饱受轮回之苦。而作为影响凡人命格我,也会被投入淬火池,成为塑造魔器的引子。
雪狐一族为极寒之身,若是碰了淬火池中的隗火,不仅修为尽失,连灵魂也无从保全。血凰一族素与雪狐一族交好,在血凰女君的斡旋之下,我得以免除死罪,但要以身护昆山玉,直到命数将尽。
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对我而言,我不过是忍了一生的孤寂,而对紫陌,则是万劫不复。能够摆脱轮回,方法只有一个,情人泪。将情人泪的力量融入到他的体内,紫陌能够摆脱轮回,灵魂将不再承受轮回之苦。
我从未忘记那一天,那天下着雪,将我银白色的皮毛掩饰的恰到好处,我在雪中奔跑,口中衔着从血凰女君那里偷来的情人泪。我本性属寒,碰上情人泪这至炎之物,忍受的是焚心之苦。
当我把情人泪放进紫陌的心中时,我笑了,几百年来,我从未这般开心过,当世界被黑暗包围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笑,很干净很纯粹的那种,就像是融在手心的初雪。
于是,我安心地叹了口气,陷入了黑暗。
在梦中,我梦到了大片妖娆的血云,真是漂亮,将暗黑的天空染出晚霞的颜色。然后,我感觉到有液体滴落在我脸上,温热的,甜腥的。我睁开眼,看到紫陌依旧在温柔地笑着,我虚弱的扯动唇角,牵出一抹笑,眼前,一片血红。
那晚的雪下得真大,雪景也很美,大朵大朵的红梅落在雪地上,却是将他的脸染成胜雪的苍。我看到他的血溅出来,像情人泪一样耀眼夺目。我想笑,笑自己的愚昧,天界的人怎会放过紫陌呢。
我向他爬过去,吻着他的唇角,叫他阿紫,他依旧是笑着,吻干我眼角细碎的泪。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他说:“离白,我用我的年华,换你一世安好……”
眼神一怔,我垂下眼眸,对他说:“好。”
我坐在床头,不安的搅动衣角。秋墨涵我是见过的,与前世的紫陌样貌相差无几,而两人的性子却是相差甚远。紫陌是安静的,静的让人心疼,秋墨涵是张扬的,君临天下,狂傲霸气。两个本是截然相反的人,我却觉得,紫陌即是秋墨涵,没有任何原因。
视线里出现一双红靴。我咬了咬唇,抬头看向他,他似乎喝了点酒,脸上有些潮红。他眯着眼,看向我的眼神中满是迷茫:“离白,白颜,小狐狸?”
我看了他半天,最终眯起剪水眸:“阿紫,欢迎回来。”
他笑了,笑得满眼的泪。
我知道,紫陌那天能够记起前世的我,完全是因酒醉零碎记忆突然涌现,所以,第二日,年轻的帝王戴起假笑的面具,笑意盈盈的叫我“爱妃”时,我并没有惊讶。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白颜和紫陌,只有离白和秋墨涵。
初春的早上还是有些寒冷的,积雪还未消融,我踏着碎雪,带着众多随侍,一行人轰轰烈烈地去给太后请安。章太后作为先皇最宠爱的妃子,有的不仅是美貌,更是权谋。秋家的江山,能够做到现在这般稳固,她也算是个功不可没的大功臣。
我跪下,行了个大礼,又献上七色琉璃,才抬起头细细打量这个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玉面含笑,看起来是个很亲切的人。
“无澜,你来,哀家早便听说这无澜夫人是个可人,今一见,果是不同凡响,皇帝也算是了了一件终生大事。”
“母后过奖,无澜承蒙上天庇佑,能嫁与陛下这样的男子为妻,实在也是一件幸事。”
眼波流转,章太后道:“你可愿,为秋家的江山做些什么?”
我垂下头,良久,又轻轻浅浅的笑出声:“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房檐上垂下积雪,惊飞了几只麻雀。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满室死寂……
能为秋家做些什么?我在回宫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自古以来,祸乱天下的似乎都是人们口中的狐狸精……而今生,我只是一个家世稍好的普通女子,又能成就什么伟业。何况,脚步一顿,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爱的是紫陌,不是他的江山。
虽是初春,但北国的红梅还在盛开,映在我眼中,成为一片抹不去的殷红。我死死地握紧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滴落在雪地上,一如千百年前那般凄美妖娆。我琉璃色的眼眸渐渐变成幽幽的绿,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离白”。
绿色渐渐淡去,我转过身,盈盈行了个礼:“陛下。”
秋墨涵牵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塞了块纯白的丝帛:“正是天寒,莫把手冻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