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与侠(5)
伍
“我忍!我忍!还要再忍!”秦风对自己说。
感受着身边腥臭的物事,一股反胃的感觉直冲天灵盖。有那么一瞬间,秦风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地狱的第十九层。
上方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终于远去。又过了好一阵,何平安才拉着秦风从粪池里爬起来。两人在粪池边喘了半晌气,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哇啦”一声,大吐特吐,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
“下次……下次再也不听你的馊主意了。”秦风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恨不得把肠胃都翻出来洗洗。原本,他是死也不愿跳入粪坑里躲避的,但何平安的一句话,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要做一个好捕快,不是不怕死就可以的。”何平安说着,首先跳进了粪坑。接着,以做一名好捕快为志向的秦风,也只能捏着鼻子跳下去。
纯粹是为了排遣恶心的感觉,秦风开始没话找话:“何头儿,今天您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真没想到,您会为了一个妓女把自己置身险境。”
“不是为了她。”
“什么?”
“我说,我不是为了红姑才查这个案子的。”何平安自嘲地扯扯嘴角,算是笑过了,“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儿子……”
何平安有个出色的儿子。自从知道儿子明年六月份就要出师,何平安就一直琢磨着,孩子做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接下来的路,就得他这个当爹的为孩子铺好了。
他本已和巡检司的刘巡检,以及同知衙门的张师爷打好招呼。只待何非凡一回来,就会安排他进入巡检司当个巡丁。巡检司升职容易,过不了几个月,刘巡检就会找个借口将何非凡升为把总。然后再过一些时日,张师爷会出面,将何非凡“借调”到六扇门当差。这么一来一回地绕个大圈子,何非凡进了衙门就是捕快,不用像他爹当年那样,从步弓手一步一步地苦熬资历。
但这半年来,自从前任总捕头患病后,六扇门内部的动荡出乎何平安的意料。眼见着自己的位置越来越不稳,何平安便越来越着急。虽说他和刘巡检、张师爷的关系都不错,但依照官场上人走茶凉的传统,他不觉得自己“告老还乡”之后,这二位还能再给他多大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抓住熊七就成为他唯一能够保住官帽的方法了。拥有如此耀眼的功绩,谁也不敢在短期内动他。何平安的要求不高,只要再在捕头的位置上多赖个一年半载,解决了儿子的工作问题就好。
秦风揉揉鼻子,不说话了。他没有生出被愚弄的愤怒,只有淡淡的悲哀。他的阅历有限,这让他无法评论何平安的对错,他只觉得有股闷气憋在胸膛,压得心头沉甸甸的。
“瞧今天这情形,府衙里应该有白莲教的内线,我看职位还不低。”何平安叹口气,又一桩愁事压上心头。
白莲教布下这局,必然不会虎头蛇尾。这边抓人,那边通缉令必然已经贴了满街。当了一辈子捕快,到最后却变成通缉犯,令何平安不禁感叹人生无常。
“我……我有个亲戚,也有些权势……”秦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同情地望着何平安。当然,他可以带着何平安托庇于亲戚门下,安全想来是无忧的。不过这案子牵扯到白莲教,一时半会是查不清的。就算查得清,出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考虑,上面也未必会那么快把真相公布出来。
但是他还年轻,等得起,何平安却是等不起了。到了那个时候,何平安也真的到了可以告老还乡的年纪。
“用不着那么麻烦。”何平安脸上浮现出既阴郁又狂热的笑容,“咱们的这个对手不简单,仓促之间就调动了那么多资源,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不过,也正是因为仓促,留下的破绽必多。如果我们现在逃了,所有的破绽都会被他慢慢弥补。但如果我们现在立刻返回查找证据,就可以逼得他手忙脚乱,不得不现出原形!”
秦风吓了一跳。他倒没想到,何平安发起狠劲来居然比他更狠。现在寻找证据继续查案,无疑得面对白莲教、六扇门以及幕后黑手的三重夹击。就算是传说中的刑部四大名捕落此窘境,怕也得先想自保之策吧。
“何头儿……”
何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劝。对于何平安来说,这件事已经演变为一场他不得不打、不得不赢的战争。
哪怕只退后一小步,他都将变得一无所有。而且,他千辛万苦为儿子铺就的道路就会毁于一旦,他那天资聪慧的儿子将要和他一样,从公门的最底层辛辛苦苦地向上攀爬。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秦风顿了顿,艰难地说,“其实上次,我跟你说谎了。我曾经受过伤,也曾经亲眼看过同僚在我身边死去。”
何平安一怔,随即明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先用愣头愣脑的形象吸引上司注意,然后慢慢地展现优点,令上司对自己印象改观。好小子,这招好啊,比我当年用的招强!”何平安大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不是嘲讽,只是就事论事。
秦风的脸却渐渐红了。他嘴唇动动,刚想说话,何平安却摆摆手止住他。
“既选定了道路,就不要轻易后悔。更何况,你的选择本来就是对的。就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们不是侠客,我们只是捕快。”
秦风勉强咧咧嘴算是笑了:“可我现在怎么觉得你不像个捕快,倒像个侠客。”
何平安再次大笑:“得了吧,侠客才不会像我这样,有那么多私心杂念。”
何平安用力一挥手,留下秦风大踏步向前方走去。
这一辈子,这个老捕头都力求平庸。他努力地把自己混于人群中,使自己泯然于众人。这样的生活,既不会有太大的惊喜,同样也不会有太多的惊吓。他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人生么,平平淡淡才是真。
在这平淡的生活里,他所烦恼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比方说孩子不听话啊,邻居总是把垃圾倒在自家门口啊。他在这些小小的烦恼里学会自得其乐,学会将不安分的野性剔除,学会把过多的欲望埋葬,诱使自己继续平凡和平庸下去。
但这一次,他面临的麻烦太大了,他无法再说服自己“平庸”了。三十年的公门生涯,四十九年的乏味人生,只是令他把野性压抑得更深,却并没有完全消灭。
当今天他再也压制不住蓬勃跃动的内心时,野性就如火山喷发般腾空而起,使他变得疯狂而不顾一切。
“他妈的!”秦风低骂一声。
他很愤怒,因为十分羞愧。
一向看起来十分平庸的老油条,在危急关头迸出英雄本色,而他这个一向自诩为辣手神探的年轻人,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敢见人。
陆
傍晚的时候,代理总捕头萧规正在菜园里锄草。
这块菜园是萧规在自家后院一锄头一锄头慢慢开垦出来的。上个月将稻谷收割之后,萧规翻了土,在地里种上空心菜。
因为他的精心照料,这些空心菜的长势都非常好。本来今天还有许多公务不曾处理,但这两天太热,萧规记挂着要给空心菜浇水,所以找个借口溜回家,乐悠悠地挑起水桶。
对于萧规来说,种菜是他迄今为止保持时间最长的一项爱好。本来他还喜欢过收藏,喜欢过下棋。但当有一天某个商人送来一套黄金打造的象棋时,身为规矩人的萧规也只好忍痛戒了这些喜好。
不过种菜也不错。
在春天播下一粒粒小小的种子,然后浇水、施肥,像照料亲生儿子那样精心照料着它们,然后亲眼看着这些种子破土、生根、发芽,直至结出丰硕的果实。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有成就感的事吗?
不过,与真正的农人不同,萧规并不会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拿到市集上去出售,也不会将它们变成自己的盘中餐。
当所有的果疏都成熟了以后,他会在飘散着瓜果香气的菜园中,一边志得意满地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一边亲手将成熟的瓜果一个一个刨起、摘下,然后捏爆,或者踩烂,或者揉碎……
就像他现在所做的那样。
捏住一根空心菜杆,指头微微用力,菜杆发出“哔哔卟卟”的爆裂声音,清亮的汁液从指缝间慢慢渗出,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慢慢汇成一个个浓稠恶心的图案。
忽然,萧规的耳朵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他的嘴角慢慢扯起一个不太显眼的轻微弧度和淡薄笑意。
“有人说我有着不可理喻的怪癖,可他们如果稍微动动脑筋就会知道,如果我真的需要这些瓜果,无论是偷、是抢、是买、是拿,都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所以其实真正让我着迷的,只是种植它们的过程。至于果实,我根本不需要。”萧规的眼睛仍是微微闭着,轻声说道。
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傍晚,在夕阳暖暖的余晖下,勤劳的农夫蹲在菜园里,身前有一垄一垄绿油油的空心菜。
然后他笑起来,就像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
可惜熊七却并非那种知道进退的好客人,他太喜欢反客为主,所以他大踏步地走到菜园里唯一的小板凳上坐下,明明是仰视的姿态,他却仍旧如神灵俯视众生一般,冷眼看着萧规。
“萧舵主,我早说过你那个法子不管用吧!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两个人都跑啦!要早听我的,带一队人马杀过去,那两个家伙早横尸街头啦!”
萧规温言温语地解释:“熊护法,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计划,出现差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他们跑了又怎样?这两人已经成为丧家之犬,咱们白道黑道一起使力气,不用几天就能把他们挖出来。”
“挖什么挖?”熊七生气地摆摆手,“好啦,现在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啦,这事我亲自接手,你就不用管啦!”
萧规微微皱眉:“熊护法,我是彬州分舵的分舵主。按规矩,彬州府的事情应该由我……”
“你也知道你是五瓣花的分舵主?那你更该知道,我这个左护法是你上司的上司。难道,上司的话你也可以反驳么?你懂不懂规矩?”
萧规摸摸鼻子不吭声了,熊七这才缓和了脸色。
对于萧规,他私下里还是非常满意的,低调务实讲规矩,又是彬州府的总捕头,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要捏在手心里。
熊七正准备打一棒子后再给一颗甜枣,一番揉搓之后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中,萧规却微笑着开了口。
“熊护法,按说我这个捕头,也是有官在身的人了。在官场上,前途看起来也挺不错。您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加入白莲教?”
熊七冷哼:“为什么?”
“因为官场上规矩太多,而我又最烦规矩了。”萧规微笑着说,“其实做官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学规矩、懂规矩、遵守规矩、按照规矩做事,只要做到这几点,哪怕是个木雕泥塑,披上件官衣也能步步高升。但我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思想,是人就不可能无知无觉。偏偏各种各样的规矩像一个个框子,把我拘束在其中不得自由。”
熊七狐疑:“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规仍是微笑:“我只想告诉您,您别他妈的跟我提什么规矩。”
“狂妄!”
熊七在愤怒中站起,然后在愤怒中天旋地转地倒下,最后在愤怒中死去。
因为突然之间,小板凳里弹出一根毒钉,刺进他的大腿。
熊七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不明白一个道理:凡是属于萧规的位置,就算他萧规不坐,也绝对不可以有别人坐上去。
萧规摇摇头,觉得熊七这个人很愚昧也很可笑,居然想用半吊子的官场手法收服他。跟这种白痴过招,就算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
不过,好在有一个非常能够理解他、和他拥有一定程度共同语言的人也来了,并且隐藏在一边欣赏完了他杀死熊七的全过程。
“老何,你来啦?”
“来啦。”
“我还以为你不会那么快怀疑到我。”
“我本来也觉得不可能是你,不过后来我想起红姑。如果不是一个平时太压抑的人,不可能用这种凶残的手段杀死红姑。而彬州六扇门里,最压抑自己本性的人是谁呢?”
萧规只好苦笑着指指自己鼻子:“当然是最讲规矩的我。不过,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办?你的官位不如我高,人缘不如我好,靠山不如我硬。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半点证据,证明我是白莲教的人。”
“没错,我的官位不如你高,人缘不如你好,靠山不如你硬……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的。”何平安调皮地眨眨眼,“但是你要突然死了呢?这些就全都不是问题了。你也知道,像我这样在公门里混迹了一辈子的老油条,破案子未必在行,炮制一两宗冤假错案可是拿手得很呢!”
萧规愉快地大笑起来,心里居然还微微有些遗憾。
和何平安闹到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倒也非他所愿。别看他平时在衙门里,不时打压何平安,但这也不过是“规矩”而已,换了谁当代理总捕头,都会这么做。这一点,他相信何平安也会理解。
他其实十分欣赏何平安,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和自己这么像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这都是因为规矩,真遗憾。
不过生死搏斗不是比武,不用讲什么规矩。
萧规才一发笑,何平安已抓住机会出了手,拳打、肘击、膝撞,毫无保留,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霸道。
萧规仍在笑,面对何平安那连石碑都能击碎的狂暴进攻,他不退反进,而且还晃了晃肩膀。一肘一膝落了空,只有一拳打在他肩上,但接着传来的一股巨力,将何平安弹开。
何平安正错愕间,萧规却是得势不饶人,紧接着就是一记弹腿踢出。抬腿不高,力道看似也不重,却阴险得犹如一条藏身草丛的竹叶青,让恰好避过的何平安惊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每天我都会按照规矩练武。比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其他捕快来,我相信我的武功会高那么一丁点儿。”萧规微笑着说,接着猱身再攻。
转眼间,两人又过了几招。
单单从场面上看来,何平安十招倒有七招攻势,萧规闲闲地左闪右避,仅只是偶尔反击一次。但每一次反击,都能让何平安退后一步;每一击重拳,都会让何平安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萧规越打越奇,兴致也是越高。何平安的武功逊他一筹,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何平安的武功有那么庞杂。
交手不过七八招,他就用了双皇炮锤、戳脚、小策打、洪家拳、宋江拳等五种招数。而且每一种武功都深得精髓,信手拈来,在蓄势短打与大开大阖间转换得流畅无比,恰好可以挡住萧规或狠毒或阴险的攻势。
“就这样吧。”过足动手瘾头的萧规叹气。虽说这一架打得过瘾,但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他忽然飞起一记连环腿,将何平安蹬飞。然后一式虎抱,就将何平安尚在半空的身体抱住,勒得他的骨头“吱吱”作响。
被萧规压在身下的何平安,居然也不挣脱,只是手一翻脚一撇,竟然使出蒙古摔跤技,牢牢将萧规的四肢扣住。
陷阱!萧规眉毛抖动一下,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果然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有人挟着万钧之势破墙而入,重拳轰向他后心。
若是被这一拳轰中,就算铁人也会断成两截。
“秦风!”萧规怒喝。
在秦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不足一尺时,他才猛然抽出左掌拦阻,看似仓促的一掌,竟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
砰!
拳掌相交,引起类似火药引爆的反应。以拳和掌的接触点为圆心,四周空气泛起涟涟的波纹。
虽然挡住致命一拳,但也只能到此为止。
秦风一记手刀砍在萧规的咽喉上。
在喉骨碎裂声响起的同时,萧规软软地倒在地下。
他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他本已算到,秦风会和何平安一起出现。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风这愣头青居然会如此隐忍,直到何平安快要被他杀死的前一刻,才断然出手。
秦风抹抹满头大汗,抱歉地看着何平安:“对不起,其实我早来了。不过……”
“不用道歉。如果你早点出来,我反而会对你失望。我们是捕快,不是侠客。”何平安艰难地站起来,再掩饰不住心中喜悦,仰天痛快地大笑。
无论是谁,押上全部身家,经历九死一生的曲折,惊险万分地赢得赌局之后,都会感到心情愉悦。在这样愉快的心情影响下,何平安对秦风是越看越顺眼。
何平安微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小子,萧规这一死,彬州六扇门空出了个捕头的位置,你有没有兴趣?老哥我虽说老了,但人脉还是有那么点的。”
“我……”
“别不好意思。老哥我再教你个乖:想好好做个捕快,有时候就必须得当仁不让。你还年轻,现在如果当上捕头,日后总捕头、甚至更高的位置,你也不是不可以争上一争……”
秦风腼腆地微笑,摇头然后又点头,心里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有一件事,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何平安。其实那个患了痨病不得不回家休养的彬州前任总捕头,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总捕头得这病太突然,以至于很多事情都没有安排妥当。既没理顺彬州六扇门内部的人事,也没来得及给儿子安排一个好位置。
就如同何平安何捕头不愿让他儿子从基层岗位起步一样,总捕头也不愿秦风的仕途卡在捕快的位置上不得寸进。
恰好这时,总捕头发现萧规很有可能是白莲教徒,但患病休养的总捕头,已经没有能力去揭开萧规的假面具。于是,他只能策划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让秦风参与其中。既让秦风得到升职的资本,也可以获得何平安这种老捕快的好感与支持,为日后竞争总捕头埋下伏笔。
“我没做错什么。”秦风对自己说,“我只是个捕快,不是侠客。”
只是身处夕阳的余晖中,他听着何平安那爽朗的笑声,刹那间却觉得无比刺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