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内城,午时初,朝鲜国王李昖的临时行宫内。
在三千名镇北军方阵的后面,有一座青砖碧瓦的大殿。百余名黑衣铁甲的镇北军把大殿团团围住,虽然是白天,但殿内由于紧闭着大门和窗户,显得有些阴暗。大殿四角各有两支儿臂粗细的红烛,烛光在殿内帷幕的飘动中忽明忽闪,二十多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殿内青砖地上,有中官,也有身着朱红官服的大臣,鲜血染得整个屋子都充满了血腥味。
一张精致的产自大明松江府的桌几旁,团团坐着四个人。一个三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子坐南朝北,身着黄色“龙补”,衣服前后绣着龙纹胸背,头戴黑纱翼善冠,脸色苍白,身材臃肿,颌下蓄着长长的胡须,正是朝鲜国王李昖。
他的对面坐着两个武将,一个三十六、七岁左右,环眼高额,长须及胸,身着虎纹胸背的红袍,腰系荔枝金带;一个二十八、九岁左右,浓眉细眼,满脸短须,身着豹纹胸背的青袍、腰系黑角带。正东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文官,容颜清秀,身着云鹤胸背的红袍、腰上也系着荔枝金带,举止间如行云流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与其它三人或紧张或黯然的表情完全不同。
“殿下,臣已经代您拟好了罪已诏,”那老年文官微笑道,“还望殿下拿出国王印玺,交给微臣,也好安抚殿外纷乱的局势。”
李昖闭着眼睛,也不答话,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殿下,臣等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那个二十八、九岁的青袍武将腾地站了起来,满脸凶悍,胡须旁的脸颊上还带着几滴血迹。
“权吉尚,孤待你权家不薄,为何与李政这种贼子为伍?”李昖微微睁开眼睛,瞧了那个青袍武将一眼,低声温和地说道,“孤记得你十五岁入鹰扬卫,十八岁便被提拔为侍卫统领,二十四岁孤就任命你为义州兵马万户,前年你二十六岁时升为义州兵马虞侯,去年秋天,孤又提拔你为镇北军兵马节制使,不到三十岁,便成为正三品重臣,孤并不求你回报,但你扪心自问,孤可曾亏待过你?”
那青袍将领权吉尚脸色立即变成绛红,期期然吱唔了两声,把手按到腰间剑柄上,脸色方才转为正常,狠声道:“我只是权家的旁支,你提携我难道又存了什么好心?还不是想利用我分化权家的势力,让你慢慢地收拾我们这些大家族。”
“不错,”李昖道,“孤是想收拾各大家族,自燕山君之后,王室威信大不如前,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家族把持着孤的朝堂,明宗病死后,孤以十五岁幼龄得登大位,幼主可欺,朝中党争更是越演越烈,若不铲除站在这些士林学者身后的各大家族,朝鲜国将不国,所谓吐故纳新,有降就必然有升,你帮孤除了那些家族长辈,这权家还不是由你作主么?”
“哼!就怕我们的子孙日后也会以同样的路子死在你的子孙手里。”那个三十六、七岁的红袍武将鼻子里哼了一下,沉声说道,“殿下,别作无谓之争了,我们特意与您单独商议,就是不想承担弑主的罪名,还想保有忠臣的名节,把这次的事变局限在清君侧的范围内,留下殿下的生命。”
“赵煁,你丰壤赵氏在前朝高丽是名门望族,但本朝太祖之后,便日渐没落,孤记得你的父亲不过是个九品参下官,”李昖笑道,“若不是孤提拔赵焞为户曹判书,提拔你为镇北军节度使,赵氏恐怕早就沦为乡间农户了,可你赵氏却是如何回报孤的呢?”
“殿下对我赵氏的提携之恩,自不敢忘,”赵煁冷笑道,“但你却是为了扶植新的家族,从而平衡朝中各方势力,前些日子,你让我兄长出使大国,为山贼所俘,我若不反,迟早被你寻作替罪羊。”
“赵焞出使大明,为贼人所俘,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事情,”李昖叹了口气,说道:“孤把朝庭最好的军队镇北军托付于你,便是对你莫大的信任,之前你走进大殿时,孤心里是非常高兴的,认为来了一个可以拯救孤的忠臣,没想到你却是李政的同党。”
“殿下,我虽然是镇北军节度使,但却抵不过你一纸圣旨,便得人头落地,”赵煁大笑道,“如果废黜了你,那镇北军才能真正为我所用,到时李政李大人掌朝政,我和权兄弟掌军权,在你的儿子中随便找一个来继承王位,过得几年,再禅让给李大人,我们赵家便是拥立的最大功臣,恢复祖宗和家族荣耀,谁还希罕当这个劳什子节度使?”
“难道李政掌权后就不会杀了你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李昖看了看一直坐在旁边微笑的李政,说道:“他既不是宗室近支,也不是大君,名不正,则言不顺,想阴谋篡位,他还远远的不够资格。”
李政三人互望一眼,尽皆哈哈大笑,在充满血腥味的大殿中,显得非常诡异。
“殿下,非常抱歉,这件事情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李政从怀里拿出一块写着字的泛黄白帛,把它张开摊在桌上,笑道,“臣生于中宗三十年,今年足足五十一岁,若是依谱系算来,臣还是殿下未出五服的堂兄。”
李昖扫了一眼那张泛黄白帛上的墨迹,脸色突然大变,再定睛看了片刻,伸手便欲抢夺。
权吉尚冷哼一声,左臂快如闪电地一伸,就把羸弱的李昖挡了回去,待李政收起那块白帛后方才笑道:“殿下可是瞧见什么让你心慌的东西了?”
“假的!这是假的!”李昖脸色通红,站了起来,又被对面的赵煁一把按在坐垫上,只得大叫道,“放开孤王,这绝不是仁宗大王的遗旨!”
“殿下,稍安,”李政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这白帛上的仁宗印鉴绝不可能是假的,上面所记载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臣,正是仁宗大王的唯一子嗣,朝鲜王国最有继续权的正统大君!”
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河城君李昖,你才是窃取我父王和叔王江山的贼子!”
河城君是李昖未登极之前的爵位,因为明宗的顺怀世子早死,他才得以继承王位。
而明宗不过是中宗朝文定王后的嫡次子,仁宗才是章敬王后所生,是真正的嫡长子。只是因为章敬王后的妹妹文定王后太过强势,权倾天下,牝鸡司晨,毒杀了三十一岁的仁宗,才轮到明宗继位。
“你怎么到现在才彰显自己的身世?”李昖早就看出那张白帛上的印鉴是真的,但仍然不甘心地反问道,“仁宗死时,你已九岁,为何宗谱上没有你的名字,你母亲是哪位妃子?”
“我母亲不是什么妃子,她只是个侍候仁圣王后的宫女,被父王临幸后,便有了我。”
“仁圣王后十年前才过世,那时你已经在朝为官,为何不曾提起过你?”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文定大妃!”李政一改微笑的面容,恨恨地骂道,“这个贱人大权在握,横行无忌,父王为救我性命,只得假装赶我母亲出宫,让她带着我隐姓埋名,准备等那贱人死后方才公开我的身世,没想到她居然毒杀我父王,我母亲更加不敢显露我的身世,五十一年,整整五十一年,殿下,李昖,河城君!你知道这五十一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文定大妃过世之后呢?”李昖脸色惨白地问道,“那年你二十九岁,如果说出来,明宗大王无子,必会传位于你!”
“我从小便立志报仇,十七岁中了秀才后就进入我舅公尹元衡府内,”李政沉声道,“他和郑兰贞并不知道我的身世,后来我投靠了李梁,帮他扳倒尹氏,文定那个贱人死掉那年,李梁毒杀了尹元衡和郑兰贞,居然还想杀我灭口,我只得逃到大国辽东,在女直人的部落中隐居起来,等我收到李梁被杀的消息,已经是三年之后了,而那时,李昖,你已经趁虚而入,当上了朝鲜的新国王!”
“我记得你是十二年前当上司谏院六品正言的,”李昖叹道,“那年我亲政不久,便注意到你,一个正直敢言的中年官员,从此对你重用有加,你也没辜负我的期望,六年前,就当上了平壤府的二品判尹,本来我此次北巡,便准备升你为平安道观察使的。”
“够了!”烛光闪烁的大殿中,李政的脸一边阴一边阳,他大声说道,“二十九岁之前,我在文定贱人面前当了二十九年的狗!十二年前,我继续给你当狗,官做得再大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条听话的狗罢了,你一个指头便可以碾死我!”
“五十一年,我活了五十一年,”他眼睛里流出泪水,似乎要把五十多年的委屈在此地一吐而光,“就有四十一年被迫当一只狗,一个奴才,任你们打骂,还有十年,那十年,我躲在女直人的部落中,在辽东的冰天雪地中,过着比狗还不如的生活!我,仁宗大王唯一的亲生儿子,朝鲜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这五十一年来,居然一直当狗,李昖,你还觉得对我很好吗?这个贼老天,对我公平吗!”
“世事往往阴差阳错,你不能登极大宝,也是天意弄人,”李昖叹了口气,劝说道,“今日行宫内外已经死了很多人,若你就此收手,孤愿饶恕你一切罪行,封你为平安君,执掌大同江以北的所有国土,见君不拜,子子孙孙,世袭罔替!”
“平安君?”李政大笑道,“我五十一年的光阴就换回一个平安君?今日我胜券在握,就争得一个平安君?李昖,你不去做买卖,倒真是可惜了。”
“我知道你是真的仁宗嫡子有什么用?”李昖叹道,“仁宗大王已经过世四十二年了,朝庭一片安详,你突然跳出来,说要继承王位,不仅王族的各大君不会答应,就是各大家族,也不会同意你继任国王,我们的宗主国大明,更加不会同意一个弑主之臣继任为王!”
“大明?”李政笑道,“那个帝国早就腐烂到了根子里,我跟建州部的努尔哈赤约定好了,待我登基后,便扶持他建立女直国,与大明对抗,至于对付各大家族嘛,你用的法子不错,我继续用下去就行了,登极为王倒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我和赵将军、权将军一道,扶持你的儿子为王也就是了,你若老老实实的在这罪己诏上用印,然后再交出国王印玺,我便只是囚禁你,如同燕山君一样,关到江华岛上去。”
“若是不交,就立即砍了你的脑袋。”权吉尚在旁边接口道。
“我们怎么能弑主呢?”李政笑道,“不过是刺瞎你的双眼,割了你的舌头,剜掉你的膝盖,剥掉你的指甲,每日在你身上割几条口子,洒上海盐。”
“最好再在伤口里涂上蜜糖,倒上几百只蚂蚁!”赵煁大笑道,“女直人对待逃奴的手段有几百种呢,我们一种接着一种地在殿下身上慢慢尝试,总会让他老人家满意的。”
“想诬陷我们女直人残暴,得问过我的腰刀答不答应再说。”原本只有四个人的空荡荡的大殿内,突然在东北角的帷幕后传来机括的转动声,然后又响起一个清朗的外族口音。在李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十余个浑身泥土的汉子就把他们团团围住,观其服饰,有朝鲜人、汉人,甚至还有两个女直人,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个极有风度的中年女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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