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张镛还是独自一人趴在江边红夷大炮阵地的壕沟里,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是西洋王子克里斯蒂安和十个保护他的长奠军士兵。长奠军主力离村后,夜色中的西海村一片空旷、冷清,遍布陷阱的村子里有种令人孤独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是七尊红夷大炮和祖善庆统领的三百名长奠军,除此之外,便再无一人。
张镛看着远处江面上的朝鲜水军,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寂寞。能说得上话的苏巴根走了,勇武过人的雷雨春走了,老奸巨滑的格海和敦厚老实的于回也不在身边。江边除了自己和这个满嘴理论的西洋王子外,就只有那个长相英俊的祖善庆了,若是让他跟女人应酬,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让他守江岸火炮,他守得住吗?
张镛心里有些担忧,朝鲜水军在江面上有十七条战船,而现在这里等于是座空城。如果那个水军统领不顾一切的杀上岸来,光凭那七尊大炮和三百个人,挡得住吗?
“要么全胜,要么――――”最后两个字他不敢再想下去。
离开长奠以来,这支队伍并没有遇到什么大的考验,就算是败在努尔哈赤手上,也没伤了筋骨。其后沿途抢劫没有防备的大同江以北各地,获得了难以计算的一笔财富,这在很大程度上稳定了这支杂牌军的军心。也让张镛放心地呆在西海等着家眷们的到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但这次却有些危险,九百长奠军只是击溃了一千朝鲜水军,并没有全歼,大部份水军四散逃散,押回村里关着的俘虏甚至不到三百人,加上被杀死的,最多也不到五百人。如果那个朝鲜水军统领收拢人马,再配合江面上的船只杀过来,自己和三百兄弟将凶多吉少。
还有那一千多倭人!
于回和洪启武怎么还没回来?金朝宗、赵镇硕、纳库布和穆特佳他们追上去了吗?格海有没有拖住那群倭人?
张镛想到这些,觉得心慌意乱。但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是首领,是整个长奠军的军心所在。他用力握住拳头,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一下,略略直起上半身,趴在壕沟上向江面仔细观望。
从这儿看过去,火把黯淡的光影下,青黑色的泥土一直延伸到江边,过去便是朝鲜水军船上灯火点亮的碧绿色的江水,如同前生在展览馆里看过的写实主义油画,残缺中带着些许美丽。
“大人,有人回来了!”身边的一个士兵低声叫道。
透凉的夜色中,村北的官道上来了一群火把。走得近了,依稀见到是十来个人抬着一副临时做成的担架向西海村走来,不知抬的是死者还是伤员。
伤者特意由十几个人运送回村里,恐怕不是普通的士卒。虽然长奠军建立才两个多月,但一个小团体已经基本形成,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人屈指可数。
张镛想到这里,迅速地爬出壕沟,跑了过去。他心里如同点燃了一盆火,烤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炸开来了。
“是谁?是受伤还是死了?”
“是于回于兄弟,没死!”格海骑着马,从黑暗里露出脸来,沉重和悲痛写在他的脸上,“不过伤得太重,很难熬过今晚了。”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吊住倭人吗?于回怎么受了重伤?你怎么回来了?”张镛一连串的问题出口后,方才意识到于回的重伤,忙回头吩咐跟着自己的士兵,大声道,“快,去江边炮阵中把所有的郎中都请到这儿来,带上药!”
“于兄弟和三十七个弟兄留下来阻截那帮倭人,寡不敌众,全军覆灭了,”格海沉痛地说道,“我们在十五里外的小河边战场中找到了他,被几个兄弟舍命护在身下,身上有两处重伤,其中一刀贯穿了他的腹部,幸好刀口不大,也没有刺到要害,另一刀险些砍断了左臂。”
“我不是让他跟着倭人就行了么?”
“洪启武烧了倭人藏身的树林,于回主动留下来,想给我们争取点时间,没想到……”格海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又是洪启武!”张镛怒喝道,“他人呢?狗日的福建子,老是不把兄弟们的命当命!”
“倭人被他们吓破了胆,掉头逃回平壤,他带一百九十人追下去了,”格海看着张镛,沉声道,“他是个人才,我相信他,所以把人给了他,只带了十个人护送于回。”
张镛死死地盯着他,年青的脸上满是愤怒,这是对自己并不牢固的权威的严重挑战!格海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上都是坦然。
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雷电交鸣的声音,片刻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转眼间,狂风大作,江边的所有火把一下子全都被淋熄了,四周一片黑暗。
于回是自己最得力的斥侯队长,洪启武是自己最看好的年轻将才,格海,是自己在这个小团体中最大的竞争对手!
“快,把于队长抬回村里去避雨!”
大雨中,张镛突然觉得自己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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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战场上真正的天才在平常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在张镛忧心到无力承担时,挥师直冲倭人前阵的洪启武却是一种完全放松的心态。
此时已是深夜,雨越下越大,西海村东北三十五里的几个小山坡间,洪启武迎来了他认为的绝妙战机。当时,他和立花津之助领头的倭人先头部队不到两百尺,天赐良机,风神保佑。
如果没有这场狂风,也许洪启武带着的一百九十人将有一大半要死在袭击倭人的进攻中。但对于名将或者是立志成为名将的人们来说,人的性命不过是个战场上的数字罢了。
在撕裂天空的电闪雷鸣中,洪启武带着一百九十人漂亮地划了一道弧线,掠过立花津之助的打刀前,迎着急风暴雨快马而去。而在他们身后,有不少于七十名倭人倒在了他们的长箭、马蹄或砍刀下。
一千名倭人排成长长的一字长蛇阵,蜿蜒在这几个小山坡间。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打乱了他们的步伐。闪电、暴雨、狂风和绝妙的地形,使勇武冠九州的立花没有了用武之地,成了瓮中之鳖。
在立花的怒喝声中,长奠军在邻近的山坡上猛地一个回冲,抢在倭人骑手的前面,直插倭人长蛇阵的尾端。
此时所有的火把都已被大雨淋熄,两方只有借着闪电才能看清楚对方的身躯,这让人多势众的倭人反而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
雨越下越大,长奠军的骑士们在倭人的长蛇阵上不停地捅上几刀。洪启武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尽管在黑暗中,但他已经能够感觉出来,大多数倭人已经心志动摇,自己胜利在望了!
死人,算得了什么?!
也许是老天爷也在帮着他,一个闪电飘过,五百尺外的雨幕中,几百名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士兵现出了身形。
是金朝宗、赵镇硕、纳库布和穆特佳带领的三个连队赶到了。
狂风伴着雷雨,在深夜的大同江畔,肆意地蹂躏着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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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中,西海村内泥泞的沙地变成了一片泥海。
在安顿好于回之后,张镛再次冒着大雨站在了村口,他甚至拒绝了格海带给他的遮雨蓑衣。
此时天色已经放明,雨慢慢停了下来,早晨的微风吹开江面上的雾霭。呈现在江边三百长奠军士兵眼里的大同江让人诧异,因为宁静的江面上竟然没有一艘朝鲜水军战船的影子!
“朝鲜人退了!”
“我们赢了!”
士兵们开始欢呼起来,祖善庆跑了过来,高兴地对张镛说道:“张百户,朝鲜人退了,你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看着就行了!”
“不用,我在这儿等着,还有一千多兄弟没有回来。”张镛摇了摇头,嘴唇上长了一个水泡,还裂开了两条口子。
为什么要打这一场战争呢?难道只是为了击退倭人么?自己完全可以撤出西海村,在黄海上随便找个海岛,躲过朝鲜水军的剿杀。在自己的命令下,已经有近百个长奠军死在了战阵里。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等到金朝宗他们回来,说不定又是上百个死去的兄弟,这些可都是自己的血本啊。
苏巴根不在自己身边,得安定军心,不然格海、金朝宗他们都对领导权虎视眈眈。这场恶战,打得好了,自己的威望将更上一个台阶,如果不能全灭了那帮倭寇,那自己的威信将遭到严惩的打击!
从昨天深夜到凌晨,胜负已经决定了吧?战场在三十多里外,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村口等着,让兄弟们回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这个站在雨里等了他们一夜的首领。
“是金朝宗那个杂种,还有赵镇硕那个朝奸!”祖善庆高兴得大叫起来。
张镛也看见了,北方官道的尽头,有一长队人影走了过来。
他们越走越近,已经看得清楚人脸了。领头的是满脸鲜血,马前系着十几个倭人头颅的金朝宗。跟在他后面的,是满面疲惫,倒拎着狼牙棒,身前系着三十多双耳朵的纳库布。其后是各有斩获的赵镇硕、穆特佳和洪启武,他们身后,是近千人的长奠士兵,还有七百多名倭人俘虏!四个长奠军士兵抬着被捆成粽子似的立花津之助,赫然走在第一个。
在初略地看了一下战况后,张镛紧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了下来,这是一场击溃战,一千一百名长奠士兵对一千名倭人,自己死伤不到一百人,全歼敌军。
此时,从西北山上跑回来的西海村民们也围在村口,人们议论纷纷。
“瞧,那个就是勇猛过人的女直人纳库布,看他长得多有劲呀。”是个又肥又丑的朝鲜大婶。
“我喜欢那个汉人少年,鼻子塌塌的,太诱人了。”是个审美观明显比较独特的中年寡妇。
“还是那两个朝鲜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是个黄脸的竹杆型少女。
“那个就是倭人,听说还是什么九州第一武士,结果被捆得象个粽子似的。”男人们讨论着比较有积极意义的问题。
张镛满脸欢笑,快步迎了上去,格海和祖善庆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