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崔信的六千五百名军队赶到了汉城。
六月中旬的盛夏,太阳依旧火辣。汉江的水面上浮起了层层雾气,江中船只懒洋洋地靠在岸边。越过江北的城墙、街区和护城河,再往北,山体并不是特别高的北汉山、道峰山和鹰峰构成了一道汉城的天然屏障。
从外城北门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崔氏的旗帜飘扬在三座小山之间,被封死了的城北官道上,异常冷清,连平时随处可见的野狗也不见了踪影。
如果此时有个人站在天空中往下看,就能发现一幅奇异的画面。北汉山聚集的崔氏军队东面,有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隐藏在水落山和龙马峰之间,而离这支军队不远的北边密林里,竟然藏着一万余人的士兵。
让我们的眼光再放远些,越过汉江,在靠近南边官岳山的山腰上,有一座不大的寺庙。天没亮的时候,两千余名士兵就把这座寺庙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但不到个把时辰,寺庙里竟然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正殿里凌乱地堆放着几具庙里和尚的尸体,鲜红的血迹溅到佛祖的腿上,留下十余条如同泥蛇般的痕迹。
从官岳山往西,再次越过汉江,在金浦平原的边缘,一支五千多人的军队顺着山谷间的小道直插仁旺山。在队伍的中间,赫然树立起了朝鲜国王的御驾旗帜,几百名身着甲胄的骑兵把三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
汉江两岸,近十万的军队在城池内外按照各自的策略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子,纷乱中透着死亡的味道,飘扬在汉城的上空。
两艘载着十几石米和新鲜蔬菜的小船从汉江上游静悄悄地向城内划来。靠近水门时,一个粗壮的汉子从船舱里探出头来,对着一个守城正校高声叫道:“将军,小人给城内得意楼送菜的,麻烦行个方便。”
那正校约摸二十岁光景,肥胖的身躯靠在城垛上,挥了挥手,几十把长弓从垛墙后伸了出来,对准了两艘小船。
“今日不开城门,把东西扔进城来,顺便再给大爷我送上孝敬,不然乱箭侍候。”
小船里的几个汉子连忙七手八脚地将米和新鲜蔬菜扔到城墙上,刚才说话的粗壮汉子扬起头来,只见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厚颌方脸、浓眉大眼,望着那个正校笑道:“将军,能不能放根绳子下来,吊我上去,一则给将军送上孝敬,二则给得意楼的奉掌柜报个信,他可是小人的老主顾,若是失了,小人全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那正校听得有孝敬拿,向手下士兵们吩咐道:“扔他一根绳子,旁边弓箭侍候,若是有啥异动,立即射杀!”
那粗壮汉子抬着头,伸出结实的双臂,沿着绳子爬上城墙,满脸媚笑地对着那正校笑道:“将军可是姓权?”
“老子姓甚关你鸟事,拿来!”正校摊开左手,伸到那汉子面前。
“是,是,小人就这给,”那汉子也不着恼,笑嘻嘻地把手探进怀里,摸了一会,脚下猛地一使力,摆脱了身后士兵的刀刃,手中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眨眼间便横在了那正校的颈上,轻声笑道,“让你的兄弟们都放下手中家伙吧。”
“放……放……”看着明晃晃的锋利匕首,感受到自己颈上皮肤传来的阵阵杀气,那正校挥舞双手,连声道,“听这位好汉的,赶紧……放下,好汉,你手中可得拿稳了,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刚满月的幼儿,拿稳了,一定得拿稳了。”
“叫他们开水门,放我的兄弟们进来!”那汉子笑道,“将军大可放心,在下金朝宗,以前干的是山贼,手下活儿利落得紧,决不会干出胡乱撕票的傻事,再说殿下最近封了个官给我,好像是什么济州兵马同佥节制使,据说是三、四品的小官,跟将军也算同殿为臣,怎好意思痛下杀手呢,不过将军和将军的兄弟们千万别有异动,在下胆子小得很,手一抖,可就有好几条人命要交待在这儿了。”
“兵马同佥节制使?”身为七品堂下官的水门正校顿时傻了眼,连忙对手下士兵叫道,“还傻愣着干嘛,赶紧吊起水门,把金将军的勇士们都放进来,快些!”
等士兵们转动木盘,吊起水门后,他又低声对着金朝宗笑道:“金将军,小人是东水门正校明光则,大邱明氏,这些兄弟都是我明家族人,可以信任,前几日我等迫于金允熙那个狗贼的淫威,才投到他旗下,如今王师驾到,小人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今日汉城局势如何?”金朝宗不经意地动了动拿着匕首的手腕。
此时两艘小船已在城内长堤边靠岸,三十余名长奠军士兵从舱内涌上东水门城楼,控制了局势。水门打开的同时,远处的上游江面上也出现了几十艘小船,沿着江水箭一般地朝着东水门划来。
“昨日傍晚,金贼暗杀了崔领议政,还屠杀了几个不肯归顺的家族,小人和族人忍辱负重,准备寻机刺杀他,不料被金贼扔到这个水门来看守,幸好老天见怜,让我遇到将军,成全了忠义的名声……”
“别废话!北城、内城在这两个时辰内有什么变故?”
“金贼实际兵力只有一万余人,分散在北城各处,重点在外城北门,和崔信的军队对峙,内城和南城还在几个家族的手中,崔家的部份军队还守在南城的靠江一带,金贼无力围剿,崔家也是群龙无首,只能自保!”明光则眼睛也不眨一下,城内局势如数家珍般脱口而出。
金朝宗放开他颈中的匕首,让两个长奠军士兵围住他,盯着他的眼睛笑道:“你又从何得知这些情报?”
“我姐夫是高家的高正松,他守在内城,由他牵头,几个幸存下来的家族联成一线,假意投靠了金允熙,帮他抵抗崔家在城内的残余军队,所以小人能知道这些事情。”
“你们倒是转得很快嘛,”金朝宗道,“殿下就在城外,高正松,似乎我听说过这名字。”
“我姐夫和赵煁将军是好友,前几日还互通过信件,另外小人和权吉尚、崔庆会、权文泰等人从小便是死党,也是鹰扬卫出身,金将军回头一问便知。”
“我手下这几十条破船加起来不过五百余人,”金朝宗叹了口气道,“城中局势如犬牙交错,乱得很,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景福宫!直接拿下景福宫!”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几个家族掌握的人也不少,为什么不去做?”
“名份!我们没有名份,崔家不会相信我们,金允熙淫威下的那一万余士兵也不会相信我们,至于金将军您和其它混进城里来的平叛军,也不会相信我们。”
“景福宫可是在城北,处于金允熙的势力控制下,有殿下在,那里面什么大妃、大君的,倒是可以全部砍了,但攻下它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金允熙是崔兴源一手提拔上来的,在汉城根基不稳,又不是金家宗族的嫡系,依靠手段和武力仓促间控制了城内局势,攻下景福宫只是一个象征,说明平叛军已经突进汉城,汉江天险、高城宽池已经为双方共享,此时各大家族联合倒戈,金允熙的军队马上就会分崩离析。”
“好,瞧不出你年纪不大,眼光倒是毒辣,跟殿下所定的计策完全一样,不妨告诉你,我们已经有两千余人进入了城中,目标便是景福宫,而我手下这五百人,嘿嘿,就是想跟你们这些剩余家族接上头,大家一起进城发财去。”
“这下敢情可好,金贼此番定是逃不脱性命了,”明光则嘻嘻笑道,“我这就派人去通知姐夫,大伙儿杀进城里,有财一起抢,有妞一起上。”
与此同时,在外城北门的城楼上,几十门大炮一字排开,城墙上下,上千名士兵严阵以待,其余近两万名士兵牢牢地控制着北城各处。
全身戎装的金允熙坐在城头的虎皮大椅上,满脸沉重地看着城外北汉山上的旗帜。火并崔兴源后,汉城的其它家族并没有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全部投靠自己,崔家的残余军队更是牢牢地占据了半个城池。而城外崔信的军队又堵死了北上的出路,有如铁桶般把自己困在了狭长的汉江北岸,预定的计策已经基本上宣告失败。眼下自己所能掌握的不过是北城,不要说那些摇摆不定的新降士卒,就是自己这段时间来掌握的一万余直属士兵,也是各怀心思,能从汉城全身而退都成了奢望,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感到无奈和意外。
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希望能守住北城,掌握着朝庭的正义,拖到对手没有力量了,再一举击破。他站起身来,靠在高高的北门城楼上,远望着景福宫、寿康宫(注1)、西宫(注2)、崇礼宫(南大门),叹了口气,低着头摸了一下青灰色的墙砖,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开始吧!”
一团硕大的烟花从城楼上冲天而起,在清晨淡蓝色的天空中爆出一片美丽的图案。依着丘陵建造的几段城墙上,面对着北汉山上的大炮没有开火,但对着城内的十几门红夷大炮却发出了怒吼,炮弹轰击的目标竟然是景福宫和寿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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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寿康宫,昌庆宫的前身,占地约二十余万平方米,宫内共有29栋建筑。
注2:西宫,德寿宫的前身,原来是朝鲜时代太宗的哥哥-月山大君的私邸,后来作为临时住处称为西宫,光海君统治朝鲜时称为庆云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