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六月,汉城下的*味越来越浓。
做生意的人仍从朝鲜各地云集而来,东市依旧繁荣兴隆。但一到黄昏,店铺纷纷尽早关门歇业。
“听说殿下从平壤带了两万平叛军已经过了开城,驻扎在六十里外的碧蹄城。”
“是啊,已经在那儿停留五天了,不知道何时攻城。”
“昨日我大哥已经出城避祸了,据说崔领议政的侄孙是平叛军统领,旗下将领众多,还有威震女直的镇北军,城内应该快投降了吧。”
“你们真是没有见识,汉城城高池深,别说两万人,就是二十万,也不一定能攻下。”
“你才没见识,前天清州罗家在汉城的族人全都被金允熙将军杀了,再往前推一天,是锦山吴家,算起来,城里这些大家族自相残杀得已经够多了,哪有力量上城抵抗。”
“嘘,小声些,昨夜刚到汉城的闻庆钟家也被灭了族,可怜那些漂亮的女子,都被蹂躏成了泡菜酱般的一团,最后扔到了护城河里。”
“我看崔老议政会投降。”
“但金大将肯定不会投降!”
“城里又会乱了,唉,希望我们能活下来。”
这里是位于东市的一个酒馆。从各地赶来的商人们收摊之后,都聚集在这里,喝上几杯老酒,海阔天空地一阵神聊,谈论着各种传闻,顺便发泄自己对这个社会的不满。
一身便衣的金允熙坐在酒馆最角落的位置,同桌的几个亲兵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人们都没发现他们议论的金大将就坐在身边。他看着那些喝得半醉的人们,若无其事地侧耳倾听他们的谈话。
从平壤孤身逃回汉城后,在崔兴源的支持下,他不仅没被处罚,反而登上了汉城大将的位置。
不过现在的汉城局势乱成了一锅粥,各大家族你争我夺。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就死了两位成年大君,一位未成年的信城君,都是随着推举他们的家族灭亡而被弑的。如今城内有五万军队,自己能够掌握的不到两成,有七成都掌握在崔兴源那个老东西手里。朝鲜各地能数得上名号的家族现在不是依附在他旗下,就是被诱到汉城来屠杀得干干净净。
不会满足的人心啊,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张镛、崔庆会、赵煁、权吉尚,这四人统率的平叛军,掌握着殿下这个大义。罗州朴氏已经被匪徒袭杀了,殿下的亲生母亲河东府郑大妃也绝食自杀了,自己和崔兴源推出的明宗遗孀仁顺大妃沈氏并不能服众。几个大君都年幼,再加上不知其心思的崔兴源。这汉城大将,远看风光,其实却是个牢狱啊。
城内最近谣言四起,议论纷纷。有的人忧虑他们是否全部被杀,有的人怀疑自己政变的可靠性,有的人甚至跟城外的平叛军暗送秋波。总之,这个城的陷落,大概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他暗自下了决心,决定在今晚解决问题,然后拥立义安君为王。只有站着死的金允熙,没有躺着生的金将军。不是崔兴源那个老东西死,就是我金允熙亡!若是成功,那自己就不再是金家的旁支了,而是权倾朝野的金氏族长。
他对自己的亲兵耳语了一阵,然后悄然离开了这个小酒馆。
碧蹄是个小城,城墙很矮,城内也都是些草顶房舍,唯一的砖瓦结构汉式房子只有一幢,就是县衙。渡过一条城外的小河,穿过一片丘陵,再翻过一座小山,就到了汉城。
张镛和崔庆会等人商议后决定在这儿停留十天左右,赵煁带一万人守在丘陵地带,张镛的长奠军守卫小河,而崔庆会的五千人作为预备队把守城池。假如汉城的敌军进攻碧蹄,就必须击破赵煁把守的第一道防线,没有别的选择。
实际上,城内守军不过五万,不到两倍的兵力,军心也不稳,岂敢轻易用大军进行决战。崔兴源和金允熙三天前曾各出两千人,由副将卫欢带领,试探性地进攻赵煁的军队。
但卫欢在翻过那座小山时便遭到了惨败,赵煁派了一个万户带了两千人,潜伏在山里,卫欢的四千军队被两千人打了个埋伏,不到一个时辰便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大败而归。
后来崔兴源派族人崔信带七千人再次出击,都被精于战阵的赵煁挡在了小山外。平叛军在小山与丘陵地带奇袭不断,进退自如,打退了汉城方面的无数次试探性进攻。
战况的发展令城中各将领都忧心忡忡,每天都有探子来往于碧蹄和汉城之间,传递着不为人知的交易与秘密。
“崔信今日没有战报传回来?”金允熙站起身来,弯着腰替崔兴源倒了杯酒,恭敬地问道。
崔兴源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官僚,朱红色的官服也遮不住他日渐消瘦的身躯,原来乌黑的胡子早已花白。最近传来太多不利的消息,从王妃遇袭开始,一件件的事情都让他老迈的身躯不堪重负,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但为了家族的荣誉和未来,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垮,在没有解决掉金允熙和其它心怀异志的家族前,还不能让崔庆会继承自己的衣钵。
家族的荣誉得靠鲜血来捍卫。这血,不仅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这才是崔庆会应该学会的道理,把家族的未来放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手里,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呀。
“哈哈哈哈!崔信那个家伙,刚才派了探子回来,说他已经过了那座小山,杀了三千多敌人。”
“这可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
“是啊,他说赵煁已经退却了,或许就在今日傍晚,就可以发动总攻了,我提议再派两万军队上去吧,我出一万五,你出五千,金将军,你看可好?”
该死的老狐狸!金允熙心里暗暗骂道,这招老子五岁时就会玩了。再派出五千人,自己掌握的兵力就不到三千人,而那老家伙还有近一万五的军队,其中还有五千人的火枪队,如果想处死自己,那是举手间的事情。
“七千人能打败占了地利的一万人?”金允熙笑道,“莫不成是崔信谎报军情吧?我认为现在守牢汉城也就行了,对方攻不进来,拖上个把月,他们没了军资,也就退去了。”
“据探子报,他们过开城时,把老国库搜刮一空,那可是整整四十万两银子,”崔兴源叹道,“倒是我们固守孤城,内部又不稳,前途倒是堪忧啊。”
这时,一个传令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声叫道:“领议政大人,大事不好!”
“什么?不要大惊小怪的,什么大事?”
“啊,真的是大事……”
“什么事?”
“崔信,崔将军,被城外的乱军打败了,他们押着他在外城的北门外游行。”
“什么!崔信那个家伙吃了败仗?”
“是的,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崔将军。”
金允熙突然插口说道:“他们已经打到了外城北门外?”
那个传令兵低着头回道:“是的,望出去黑压压的一片,似乎有好几万人呢。”
“那就是说他们全军都出来了,”金允熙咬牙道,“殿下应该也在城外军队里,崔大人,得火速去北门,振奋军心,跟贼子们决一死战。”
两人带着各自的亲兵走出内城官衙,骑上马,沿着大街,朝外城北门急驰而去。
城北十余里的小山岭,崔信坐在一块岩石上,抹了抹手上的血迹,这是不久前跟赵煁的军队相遇时厮杀的痕迹。他脸上有道伤口,风吹过的时候,便会火辣辣地痛。
碧蹄城里是崔庆会的军队,对于这个族侄,他并不太熟悉。那是宗孙,是家族未来的族长,不是他这种旁支子弟所能结识的。他也明白崔兴源为什么会在汉城继续守城,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筐子里,也许这次政变后,自己就能成为崔家重要的一员呢?
正在这时,从十几步外的亲兵人群中闯进一个人来。
他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上血迹斑斑,一股新鲜的血液正从头顶顺着左颊缓缓流下来,下半部份已经干涸了,如同一条蚯蚓趴在那里。他身上穿着因沾了水而收缩的半身甲胄,白色的裤裙有一半以上已经完全破碎,手套和绑腿上都是泥土和血迹。
“阿若!”崔信高声叫道,从石头上一下子站了起来,扶住了这个男子,他是崔兴源的护卫队长崔若。
“信哥,完了,兴源公被金允熙那个王八蛋暗杀了。”
崔若睁着双眼,望着虚空,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达到目的地后,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一下子支持不住,坐到了地上。
“阿若,忍着点。”崔信一把将崔若抱住,从亲兵手里接过一瓶酒,打开瓶塞,往他嘴里灌了下去。
崔若一下子被呛住了,但缓过气来后,又贪婪地把酒瓶喝了个精光。
“怎么样,好多了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信哥,你的军队呢?还有多少人?”
“都在这儿,六千五百余人!”
“那就好,那就好!信哥,我们在北门中了埋伏。”
“慢慢说,阿若,你头上好像不是普通伤口,”崔信让亲兵用白布给崔若包扎头顶的伤口。
“对,这是在护城河里被金允熙手下的士兵用铁钩子刮伤的。”
“怎么又到护城河里了?”
“金允熙收买了我们的传令兵,让他假报消息说你被平叛军抓住了,全军覆没,兴源公一急之下,就和他到了北门,开始时没什么事,眼见着到了外城北门的玄武大街上,突然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群士兵,皆着半身甲,拿着长枪,排成整齐的队列朝我们压过来。”
“长枪阵?那是权氏控制的守城军才有的装备啊。”
“守城军早就被金允熙那个狗贼控制了,权氏族人都被杀戮一空!我从直通护城河的排水沟里才逃出性命,信哥,兴源公已经没了,我们去投降庆会侄子吧。”
“等等,你是说权氏也没有了?”
“对,现在汉城都被金允熙控制了,我离开护城河时,听到了城墙上传来的惨叫声,他们在清洗军队中的家族异已。”
“哈哈,天助我也!”崔信大笑起来,看着远处的汉城,沉声道,“集合士兵,朝汉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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