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漫长的冬天,我们每天都待在家里,只有雪霁天晴之后才能出去走走。
或许是修养和黄柏的药终于起了作用,虽然晚上还是会早早醒来,白天却可以小睡半个时辰,身体也觉得比刚来时好多了,只是渐渐地开始吃不下东西,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有些恶心,但是看着一日三餐孤竹精心做出来的菜,又不想让他失望,便每日强忍着咽下去。一日孤竹为我专门炖了一道鹿血汤,我刚喝了一口,突然一阵恶心反胃,终于忍不住走到门外干呕起来。
孤竹慌忙给我递温水让我漱口:“是不是有腥味?等一下我倒了,晚上再重做。”
我笑着摇头道:“不是不是,你的手艺那么好。可能是昨晚着凉了,我歇一下再喝。”
之后一直觉得不舒服,便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孤竹看不过去,又给我熬了清淡的粥,这才勉强喝下小半碗。
吃罢饭,孤竹让我待在家里,独自出门去了。我觉得有些困倦,便又回到床上睡了一个回笼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便听到门口有说话声,我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去,只见孤竹和村里的医者邱先生坐在一起,他们应该是刚到家,头发和衣服上还沾着雪花。原来他冒雪出去是为了找人给我看病啊。
孤竹见我出来,笑着道:“我看你肠胃好像有些不好,便请了邱先生来给你看看。”说罢,对邱先生行礼道:“有劳先生了。”
邱先生一脸凝重地查看了我的脉象,突然要求孤竹回避。看着孤竹一脸担忧地走出去关上门,我忍不住问道:“先生,我的身体究竟……究竟还能撑多久?”
他答非所问:“您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恶心,嗜睡,我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
邱先生的神色却并没有缓和,他抚了抚下巴上花白的胡子,道:“只是,老朽从没见过这么乱的脉象。”
我说:“您让他出去,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请您不必为难,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叹气道:“您的身体已经是气血枯竭,强弩之末,而生育恰恰是一件极损气血的事,老朽只怕……只怕到时候母子俱损啊。”
我将手一点点移到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生命,我们新的希望。
我抬起头,恳求地看着他道:“求先生帮我保住这个孩子吧。我自知难以长久,已不奢望太多,但夫君他一生孤苦,我只求有一个人在我走后可以陪着他。”
他眼眶湿润,无奈地道:“老朽只能说尽力而为。”
邱先生走后,孤竹一脸担忧地问道:“邱先生说了什么?不能和我说么?”
我笑着看着他,道:“嗯,不能,这是秘密。”
他看出我是在开玩笑,双手搂住我的腰,低头抵住我的额头,道:“真的不能?”
我不为所动:“嗯,不能。”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抵住我的鼻尖道:“还是不能?”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就告诉你吧。”我将手放在小腹上,“一个多月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在怀里,过了片刻才道:“将来一定是个调皮的孩子,还没出生呢,就害得爹爹这样担心。”
听他说“爹爹”两个字,心里忍不住一阵喜,一阵悲,只能默默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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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从原本单纯的养病变成了一边养病一边养胎,吃更多的补品,吃更多的药。但是在四月底,春天终于降临的时候,随着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我们平静简单的生活再一次被打乱。
一日傍晚我和孤竹散步回来,正好遇到两个陌生人进入了村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和他精神恍惚的妻子,他们神色疲惫,显然经过了长途跋涉才到达这里。走过他们身边时,我听到男子小心地询问着妻子什么,听口音竟然像是来自云城。
我心中隐有不安,却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如今九域大地战火纷飞,想逃到偏远之地远离是非的,又岂止我和孤竹呢。
整个冬天大雪封山,这几日好不容易雪全化了,孤竹便一早出发为我寄积攒了好几个月的家书去了,只是沐河村极其荒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集镇往返也需要两日,孤竹要等到明日黄昏才会回来,便只剩了我一个人在家。
孤竹出发后的第二日,李婶过来给我送了一篮她自己种的菜,我与她随便说了几句闲话,便听她说逃来的那个女人昨晚死了,村里人正在帮着收敛尸身,埋到村西的山坡上。
待李婶走后,我突然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便更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的家有些空荡荡的,于是信步向村西走去。
我到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散去了。山坡上多了一座新坟,新拢的泥土还是湿润的,刚种上的茅草柔柔地在风里摇晃,墓碑还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和墨香。前几天见过的那个男人跪坐在墓碑前,双手扶住墓碑,发出低低的呜咽。
不久的将来,躺在这里的就该是我了吧。到时候,孤竹该怎样悲痛欲绝地为我埋骨呢。孤竹的身影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刹那之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我踉跄几步停在一棵大树边,将身体靠在树干上。
跪在墓前的男子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到来,只是低声哭着,嘴里一遍遍念着心爱之人的名字。但他念了几声,突然身体低伏在地上,哭道:“臣无能啊,殿下,殿下……”
他若来自云城,能被称为殿下的又有几人?我脑中猛然浮现出孟珂的脸,心突然慌乱起来,嘴上便已经忍不住问出了声:“殿下是谁?”
跪着的男子停止哭泣猛然转身,警惕地看着我:“你是?”
我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他的面前道:“你可是来自云城?你说的殿下是谁?云城发生了什么?”
他试探着问:“莫非你也是从云城来的?”
我这才稍微镇定一点,对他点头道:“是。既然我们一样是避世而来,就原谅我无法告知身份。我只想知道,如今云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已经放松了戒心,轻叹一声,道:“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告诉你也无妨。太子殿下被姜国许临所擒,如今身陷敌营,只怕……只怕……”他转而面向南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殿下待人素来宽厚仁爱,我身为家臣,本该知恩图报,誓死护在他的左右,却在此关头逃走,原本以为至少能够顾及自己的小家,最后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我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到来,并且来得这样早。他们是年少的挚友,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却走上了相互残杀的对立面。我知道自己根本无力阻止这样的悲哀,我逃得远远的,假装自己可以不去听,不去想,假装自己真的可以远离一切,和孤竹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生命,可是现实还是追着赶着来到我的面前。
我摇晃着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一直趴在地上的男人,一步步沿着刚才的路往回走。已经是五月了,玉雪山的风还是这样冰冷无情,吹得人双颊生疼,我轻轻地抚了一下脸,才发现满颊都是冰凉的眼泪。
孟珂,我会救你的,你一定要等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