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就和袁司乐打过招呼,让她在寿宴前让孤竹以旧疾复发为由离开楚宫。但是,当我向她提出立刻让孤竹出宫时,她却拒绝了。
她说:“原本我们找来顶替的那个琴师,暂时是没有办法弹琴了。夕辰必须留下。”
我吃惊地看着她,道:“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那位琴师昨晚受了伤,右手暂时没法动了。说是回住处时莫名其妙摔了一跤,右手手肘骨头折了。”她道。
我猜一定是孤竹动了手脚。他不放心我独自去寿宴,但又知道说服不了我,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问袁司乐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云门园这么多琴师……”
她叹了一口气,道:“已经只剩下这几天了,而易面舞的曲子那样复杂,不是随便找个人就可以顶替的。何况,夕梦姑娘你该知道,寿宴那天如果曲子出了问题,所有人都是要一起陪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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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住处,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怔怔地坐了很久,才想起来今晚和明晚都要做正式的排练,于是取出了带进宫的那套舞裙,一点点给自己装扮。
我站在铜镜前,有些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件正红的束腰长裙,领绣金纹,腰悬明珠,衣袖宽大几乎及地,裙摆自收得极细的腰间向下散开,层层叠叠都是精致的暗红色绣纹,让整个裙摆显得有些厚重。
那绣纹里藏着隐秘的图案,是用来发动阵法的符咒。这套舞裙是我托谢三娘秘密定制的,只为了楚宫夜宴的这一舞。
我将衣领里的那颗血影珠拿出来,映在铜镜中的小小花苞,早已有了嫣红的色彩,像一粒红豆,隐约可见妖异的光泽。
这时,我听见院中传来了琴声,淡然悠远,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我打开门,只见雪比方才更大了,大团大团的雪花自天空中飘摇落下,梨树枯黑的枝叉间堆满了雪,仿佛一层层的花朵,地上不知何时也已被白雪覆盖。孤竹就坐在那梨树下,素白的衣,墨色的琴,在这飘飞的大雪里,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我的心悚然一惊,这场景是那样熟悉。
当年在南沧国,我们曾同榻而眠,而我做了一个关于孤竹的噩梦。
梦境里开着漫天的梨花,花瓣飘落如同飞扬的大雪。我倚靠着树干,听孤竹坐在树下弹奏一支悲伤的曲子。可是,这样静美的画面很快被呼啸而来的利箭打破,它们闪着寒光向着我飞过来。可是,最后它们洞穿的,却是孤竹的身体。漫天的梨花和他的白衣一起被染成赤红,然后他便如一缕烟霞般,慢慢地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
眼前情景,和那夜的梦境何其相似。但是,枯木和大雪,这是远比梦境更加残酷的预兆。而我一身红裙,像极了梦中赤红的鲜血。
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已经记不清他为我受过多少次伤,而这一次我已经知道生机渺茫,怎么能让他陪我去赴死?
我踩过满院的积雪,走到他的面前,伸手轻轻按住了琴弦。
琴音停下的瞬间,我就红了眼眶。我说:“孤竹,离开吧。”
他停下来抬头看着我,脸色沉寂如同他身后灰色的天空:“若没有琴音引渡,跳易面舞的人若是发动阵法,就极易走火入魔,身陷阵中而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原来,他已经知晓。
孤竹的唇边慢慢浮起一个温暖的笑意,“你不用介怀,如果有万一,也是我自己想要去的,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孤竹的那个笑容让我的心愈加痛起来。我说:“从前我害怕的,确实是对你亏欠太多。可是如今,我是真的只想你好好活着。我若活着从楚宫回来,还可以听你为我弹琴,我若死了,也还有你的琴音为我送葬。”
“我会活着,要么活着陪你一起从楚宫出去,要么活着把你的尸骨从楚宫里带出去。”孤竹唇边的笑在那话音里一寸寸都化作了哀伤,“可是长乐,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其实并没有想要活下去。”
心被孤竹的最后一句话击中,刹那间已经动弹不得。
他说得对,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来到楚国,不是为了报仇,而只是因为我的世界崩塌,所以我为自己重新找了一件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事——复仇。但是,在复仇这条道路上走得越远,我就越发现它不足以作为生命的意义,已经难以支撑我活下去。
我只觉得心绪翻涌,顿生哀凉。良久,才终于开口:“你说得对,我或许并不想活下去。可是孤竹,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你也就是这样生死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以前不懂,如今却终于明白了。当我自己走到这样的绝境,才明白你的琴音为何总是看似无悲无喜,却让我觉得那样悲伤。”
说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看着他:“白衣配这却羽琴,就像大雪掩孤城——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你的心里,其实也有一座孤城,谁都进不去的孤城。”
孤竹的眸中光芒明灭,像极了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游时,在滨越城见过的大海,月光下幽蓝的暗涛起伏,静寂无声地翻卷着银白的碎光。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去,看着指尖的琴弦。良久,才听到他叹息一般的声音:“此生何幸,可得你这样解曲的知音。我确实对于长久的生命,一直没有太多的热情,可是从我遇到你开始,我不是没有希望过生命可以永远。但是如今,你自己都不愿意活下去,我除了陪你共赴地狱,又还能做什么呢?”
孤竹的声音很低,很沉,像秋雨落到枯黄的梧桐叶上,带着荒凉的冷意。然后,他站起身来,没有再看我一眼,就那样走了出去。
从我遇到你开始,我不是没有希望过生命可以永远。——他说出的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上,然后一遍遍在心间回响。有甜,有暖,像四月的阳光。
我将身体伏在却羽琴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唇边慢慢露出一个笑来,有一滴泪慢慢滑过眼角,落在琴身上发出碎裂的声音,那样清晰,那样温柔。
有时候,眼泪也可以很甜美。因为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让我也开始想要设想余生。
但更多的时候,眼泪都很苦涩。它们一滴滴落下,砸落在琴声上,如同一场暴雨。
孤竹站起身离开的那个瞬间,我几乎就要抓住他的衣袖,告诉他,我终于想要挣脱过往的茧获得重生,告诉他,我想和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不能。
我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此时却因为有了牵挂,开始害怕死亡,于是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已经是失败了一半,如果他也害怕了,那我们就必死无疑。
我伸手轻轻按住了颈间的血影珠。寿宴在即,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但如果真的到了万一的时候,我会向血影珠祭上我的鲜血和生命,用它保住孤竹的性命。虽然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孤竹是不是想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从没有一刻这样遗憾,我已然窥见了生命新的光明,却也同时失去了奔赴光明的机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