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一个清晨,虽然已经是夏季,但依旧带着些微的寒气。自从董清浅出事那一晚后,我就开始像几年前中了双生蛊一样,一直胸口隐隐作痛,每夜都睡得不怎么好,那天便早早地起了,批了件厚外衫站在院子里给几株桔梗浇水。
寒茵走进来,说来了位云游的医者。
我问道:“基本情况问过了吗?”
寒茵摇头道:“那人傲气得很,奴婢刚问了一句,他便说他是为了孤竹公子而来,殿下若是不见就罢了。”
恃才方能傲物,或许这人是真的有些来头。我心下一喜,追问道:“他可有说名字?”
“他说自己姓黄。”
我在脑中搜寻和这个姓氏相关的记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寒茵却突然惊喜地道:“会不会是越州的黄家?越州黄家世代都出名医,却从来不入庙堂,故而在阜都名气不大。之前常校尉也去过越州,只是都说黄家的黄老先生双目已盲,已经不再给人看病,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所踪,所以就没有禀告殿下。”
听她这么说,我心中激动更甚,忙回内室换了正式的衣服,这才去了偏厅。
我刚走进去,就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草民越州黄柏,见过殿下。”他语气很平淡,不过略微欠身为礼,甚是倨傲。
这人声音如此年轻,离我心中对神医的想象相差太远了。我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忍不住用目光打量面前的人。那是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一身暗灰色的布衣,容貌并不是特别出众,却自有一股清峻淡泊的风度。
方才的失望略微淡了一些,我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先生与越州的黄老先生是……”
“正是家父。”他答道。
我心中大喜,忙郑重施礼道:“那便有劳先生了。”
他见我如此倒有了几分不自在,还礼道:“殿下客气了,草民定当尽己所能。”
我陪着黄柏向孤竹住的院子走去,没走多远,黄柏便先开口问道:“他的手是被何人所伤?”
我听他问得十分自然,像是本就认识孤竹,便问道:“此事说来话长。先生和他是旧识?”
他点头道:“曾有过一面之缘,至今仍深以为幸。我本在山中制药,回越州听到一些……”他顿一顿,然后选了一个合适的词,继续说下去,“一些传闻,所以才立即赶来阜都。”
我和黄柏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孤竹所住的小院门口,我这才想起来,自从孤竹住进府中后,我就没有来看过他,每次都是寒茵带着医者过来。在所有一切都揭开来之后,我已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可是今日,或许是因为黄柏的到来,我终于又看到了希望,所以太过兴奋地忘记了这一切,竟然一直走到了这里都没有察觉。
我停在门口,对黄柏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送先生到这里,接下来就拜托先生了。”
他却看着我道:“殿下一心想要救别人,为何不先救救自己?”
我躲避着他的目光,道:“先生何出此言?”
他表情凝重地道:“我看殿下脸色极差,似有气血亏虚之象,不知能否让在下一探脉象?”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他搭上我的手腕,脸色变得愈加沉重,过一会儿他松开手,道:“殿下这几年是不是经常晕倒,而且越来越严重?”
“是。”从开始使用血影珠,我就已经习惯了那种突然失去意识的感觉,最严重的那次是在玉雪山,我昏睡了几乎一个月。
他又问了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虽然不曾提及血影珠的事,但对于身体的情况还是如实地告诉了他。
他沉思了片刻,这才下了结论:“殿下的身体本就长期气血不足,最近又中了剧毒,如今毒虽已解,但体内仍有余毒未清,再加上剧毒伤身,五脏六腑皆已受损,若不花两三年的时间静心修养,只怕会伤及寿数。”
听他说得严重,我勉强笑道:“先生何苦这样吓我。”
“蝼蚁尚且惜命,殿下怎能如此轻视性命?”他表情严肃,语气中隐有指责。
我无奈地道:“橘井泉香,杏林春暖,这是先生的大功德大慈悲。但我只是个平凡人,有七情六欲、喜乐烦忧,火烧眉毛,便只能先顾眼前了。”
听罢我的话,他的表情略微缓和,道:“殿下怎可轻言放弃。之后我会为殿下写一张药方,务必按时服用。日常饮食起居也多有禁忌,万万不可大意。”
他和那些太医不同,有着属于医者的热情。太医时刻担着自己的性命,本也无可指责,但他的真诚让我感动。
“多谢先生费心。”我道,“我让寒茵带先生去见他吧,我就送到这里了。”
他道:“殿下何不随我一起进去?”他仿佛已经看透一切,只是微笑着平静地看着我。
是啊,我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他的手若是一直治不好,难道我就可以这样一直躲着不见他吗?不管怎么样,我终是要给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我突然想,要不就到这里吧,如果黄柏治好了他的手,我就送他离开,如果治不好,我也至少应该让他先回梓漆堂。
我在心里做了决定,于是点了点头,同黄柏一起走了进去。
这所院子的后面是个独立的小花园,面对花园的那面墙一大半都被设计成了及地的大通窗,平时可以将窗扇全都收到两侧,便可以看整个园中的景色。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孤竹背对我们坐在窗前,身旁放着一套天青色的茶具。晨光明亮从窗外照射进来,他逆着光的背影便显得异常清晰,消瘦干净,遗世独立。
我和黄柏都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那一刻我只希望他一直都不要回头。
过了一会儿,孤竹侧过身来打算去端起茶杯,这才看到我和黄柏。他的手在茶杯上停住,然后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
目光刹那间交汇,然后我也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黄柏先开了口:“当日越州一别,转眼已是数年。”
孤竹笑着道:“没想到如今我变成了你的病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