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啼影乱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蚤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李煜《青玉案》
曾经认为,青玉案,或是横塘路,是所有词牌中最美好的名字,亦是世间最美好的字词。贝齿轻触樱桃唇,舌尖微颤,便让人口舌含香。悠悠婉转的三个字,便能勾勒起一番别样情愫,如同江南夜雾笼罩的烟水,轻柔地,缓缓荡漾在心底,自是隽秀柔美,缱绻缠绵。
东汉张衡《四愁诗》有云:“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青玉案。她瞥着案端的词笺涩涩地笑。却于不经意间,看到“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蚤露”的句子,眉头不禁一皱,空气,也似于一瞬间凝住。心中的某一处,突然肆无忌惮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人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地扎了进去。
是啊,青玉案,那寂寞的青玉案,该往何处相思?当朱唇轻启,浅念着青玉案、横塘路的时候,却忘了,问一问那一缎锦绣,是否愿意换他青玉案;亦忘了,美玉本该配锦绣,当青玉案遇到锦绣缎的时候,似乎就注定了会在寂静的角落孤独舔伤,一生一世。青玉案啊青玉案,她,唐国风华绝代、艳倾天下的国后,是否也如他手边的青玉案,终其一身都只能守在他的身边,却仍然走不出这孤寂的谶,要在他忧郁的眸里伤痛一生?
有些疼痛,只能深深埋葬在心底,因为她爱他,爱那个名叫从嘉、玉树临风的男子。只是因为,她爱他,深至骨髓,所以才把一切的委屈与艰难,和泪咽下。
看尽风云变幻,写尽红尘四合,半梦半醒之间,究竟是谁又在风中轻轻唤起他“从嘉”的名字?思念无尘,心门轻轻为他打开,岁月的峥嵘里,无论多少妩媚红颜伴他左右,留他春光无限,留她深闺清冷,她仍心甘情愿地守在有他的梦里轻舞红袖,携着一抹相思只做他眉间的笑、灯下的花,羞颜未改,终还是他经年的执手。
她知道他心里的苦。铁马金戈的宋王朝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终日寝食难安,愁白了他的双鬓,却痛在了她的心里。可她又能如何,当他被重重阴霾压抑得难以喘息之际,她纵是想尽千方百计也终是无能为力,不能抚平他心底寸寸伤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青春的展颜,染他沧桑的年轮,任心的一角,静静地依靠在属于她和他的天荒地老里,从此不再让他一个人忧郁惆怅。无论如何,她都会陪他走下去,就算国破山河碎,她也要陪他去做那囚徒,用自己温柔的目光做他坚定的依靠,尽管空而无力,可毕竟能让他孤独的心找到些许温暖啊。
深宫遣怀,秦淮水在她潸然的泪眼里缱绻。在他凌乱的眉宇下,她躲在红罗亭、锦洞天里,追忆他风华正茂时的一袭青衫,未曾想,等到的还是他满心的愁绪,满眼的殇然。不,她不能让他继续沉沦下去。他是唐的国主,他是她的夫君,他不能就这样垮了,他要垮了,她该怎么办?唐的老百姓该怎么办?无论如何,她都要设法让他振作起来,因为唐的老百姓需要他,她更需要他,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的!
从嘉。她呢喃着喊着他的名字,轻轻靠近他的温暖,任年少的青涩,沾满她如今的盛容。浮光的掠影下,她静静守着两颗心的默契,以墨色的晕染,在远隔的时空里与他做着心与心的撞击,只盼他早日舒展蹙起的眉头,让昔日温婉的笑颜重新回归他俊美的面庞。就这样,默默地靠近他,她在他的梦里落脚,千山之外的相遇,终缩短了一个天涯的距离,生命的色彩依然明透,只是把旧章翻过,在新的扉页上描摹下春天的花深似海。
从嘉,暂且把那些恼人的国事都抛诸脑后,好吗?不是让你做一个不负责任、全无心肝的君主,只是盼你变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只把冬雪当作春风来欣赏的明媚男子,莫非你连回归的勇气都没有了吗?靠近我,请你靠近我,靠近了我,你便会发现我不再是你相忘的江湖,彼此凝视的目光里便可渡了红尘的暖,而我,亦会在这凛冽的季节里,为你提笔蘸墨,任你所有的文字都在诗笺下诠释出最美的温柔。从此,慌乱的心绪终被柔情取代,所有破碎的声息都会眠在你如水的眸光里,一一化作你心海无潮的起伏,只与温暖相关,只与平静牵手。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蚤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李煜《青玉案》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蚤露。”拣起案上墨迹未干的词笺,她仍在为他先前写下的词句惊心。
他眼里望过去的仍是窗外一片迷蒙的雪景。佛塔高耸,阴云密布,雪越下越大,长满青苔的小路慢慢变成了一片白色的雪径;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也缀满了雪花,宛若梅花和李花提前绽放在这冷寂的冬日。
“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还有那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也在大雪的肆虐下变成了起伏不断的银色波涛,一眼望过去,漫无边际,只觉得浓重的寒意把江南所有的树木都罩住了。
“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一群乌鸦啼叫着在空中凌乱地飞过,眼看着天就要黑下去了。鸦声凄厉,叫得他心烦意乱,没过多久,一弯纤细的淡月便从海的尽头升上天空,沐浴着这如烟似雾的世界,更让他惆怅满怀。可这还不够,映入眼帘的偏偏还有那低垂着身影的修竹,和那寒风中孤单起舞的仙鹤,一切的一切都染着冷到骨子里的愁情怅绪,好一幅孤冷凄清的画面!
她轻轻地叹,这风中独舞的孤鹤不就是说他自己的吗?还有那一句“鸦啼影乱天将暮”,是否预示着他已经感受到大唐气数将尽?她不知道。不,她轻轻摇着头,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莫非,大唐的气数真的就快尽了?纵使大军压境,作为一国之主,他也不该写出这种亡国之音啊!
她假装不解,心痛犹如刀绞。谁也不愿做那亡国之奴,但谁也不能否认,大唐政权能不能继续存在下去,主动权并不在她心爱的男人手里,一切的一切都被那个叫作赵匡胤的男人牢牢掌握着,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像宰割一只羔羊一样屠宰大唐,何况是手无寸铁的从嘉和她?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其实他一直在努力,在做着最后的抗争,所以在春天派遣胞弟从谦入宋进贡后,这年的十月,他又派出韩王从善带着无数稀世奇珍前往汴京进贡,并且上表请去唐号,印文改为江南国,称江南国主,并请罢诏书不名,主动要求赵匡胤把赠予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揭开了。
唐?江南?一字之差,谬之千里。若不是毫无办法,他又何至于出此下策,连最后的颜面都不要了?可是,赵匡胤真能放过他吗?
“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那些诗人总是赞美大雪纷飞如同风吹杨花,仿若天剪鹅毛,美得不可胜收,又有谁知道他眼前盘旋的雪花却将他拽入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底深渊?那些文字里的美丽终不过是诗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会好起来的。她丢开词笺,将他揽入她温暖的怀抱,伸手抚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轻轻安慰着他。窗外芭蕉招潇潇,梧桐揽细雨,风灌涌到耳依旧是脉脉的柔情,是呢喃的轻语。从嘉啊从嘉,你是妾的夫,是妾的国主,纵使国破家亡,今生今世,妾身便是拼却粉身碎骨,也会在泪珠里,为你演绎倾城的寂寞,绽放倾城的笑靥,揭去黑夜的琉璃,让你在昏黄的光线下也能够抓住指缝间那片蓝天的幸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