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悲雪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山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
——李煜《开元乐》
望她蹙起的眉,他心痛莫名。
冬季的雪执拗地从亘古的荒芜中走来,却丝毫未能阻挡爱人彼此靠近的脚步。纷纷扰扰、来来去去的岁月,遮不住眼前一脉脉连绵的青山,他凭栏凝思,暗自神往着山那边的世界,只是,那层峦叠翠的地方,是否有她痴心守望的家园?
他站在那里,焦急地张望。倏忽间,又看到她脸上漾起了如花的笑容,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一种踏实和温软,刹那间便让他有了家的感觉。在这多事之秋,她的笑容便是他的笑容,她的快乐便是他的快乐,只有沉浸在她温润的眉下,他的心才能在远处传来的琵琶声中轻柔成一曲低缓的婉歌。
执手于伞下,漫步于雪中。略显寂寥的星空,闪着朦朦的荧光,四周里一片静谧。细雪霏霏,静静地落着,星星在不远处闪烁,一层层毛绒绒的雪丝轻轻地舒展着,在他眼前密密地织成温柔恬静的帘子。雪儿轻轻,步儿轻轻,只恐惊了他敏感多情的爱人。在他静听的微笑中,她低低的轻语渐渐抑扬成欢快的音律,飘扬在这夜空的雪花里。他倾听着,倾听着她讲述幼时和姐姐娥皇相处的一幕一幕,那些平淡无奇的陈年往事在他听来都是一曲生动的古乐府,可是那些故事里却没有他的位置,着实令人遗憾。
那时的她还小,怎么会记得那么多的事?他望着她轻轻地笑,伸手抚着她油亮的乌发,将身子挨得她更近,更近,唯恐慌片刻的疏离,她便会像娥皇一样,永远地离他而去。如果能与她相伴一生,便是放弃这国主之位又有什么不可以?叵耐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江山,而是先辈们用鲜血和泪水换回来的基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于一旦,所以必须坚强地站起来,将所有的重担都扛上肩膀。
嘉敏。既然生已经注定不能回头,那就允许我请求你来生再做我的妻,再做我一生一世深爱着的那个人吧!他望着她轻轻地叹,如果真有来世,他决不会选择托身到皇家,只愿做一个放浪形骸的渔翁,携她的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便做一个农夫罢了,我耕田来你织布,一辈子你敬我爱,世间所有的纷争都与他们无关。他深情凝视着她,紧紧攥着她纤若柔荑的手,只是怕她过不了农耕的苦日子,让她跟着他受一辈子委屈,要不就化作一对相亲相爱的鸳鸯鸟好了!
不管下辈子变作什么,嘉敏一定会始终伴你左右。她轻启朱唇,正色盯着他说。无论王侯将相,或是山野樵农,或是鱼虾牲畜,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最好莫不过是做一个抱着陶罐汲水的乡下女子,裸露的脚踝戴着清脆作响的银铃,眉目含情,满怀希冀,寻寻觅觅,从桥的这边,走到桥的那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徘徊于那雨中的桥上,只为等她一生的眷恋,等那前世和她许下郑重诺言的情郎……
他的眼里有了泪水。嘉敏,你当真一点都不后悔嫁给我吗?
她摇摇头。他是她前世今生的恋,也是她后世要等的那个人。爱他,她无怨无悔。
他感动,他醉在了她温柔的目光里,泣不成声。其实,和她在这红尘相遇,是他一生最为惊喜的回眸。曾经,在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里,她给了他风情万种、惊天动地的恋;而今,青春的色彩已渐渐消退,岁月的沧桑亦在额头浮起了浅浅的皱纹,在经历过生活的重重洗礼和磨砺后,那颗早已被强制禁锢的心,却又在她的温情里开始慢慢复苏。一路走来,忐忑的惊喜被她可及的素手握紧,真诚的眸光,更给了他无声的坚定。大敌当前之际,一个女子尚且如此镇定,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振作起来?
是的,汉灭亡了。在这一年的初春,即宋开宝四年(971年)二月,汉国主刘鋹在宋大军压境之下,被迫打开城门投降,至此,盘踞于岭南的汉朝廷灭亡。而就在前一年,唯一能够帮助他重振大唐威望的重臣韩熙载因病去世,大唐政权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怎能不让他愁眉不展?为了表现自己对大宋王朝的恭顺,在宋军押着汉主刘鋹前往汴京之际,他所派遣的进贡使也带着占城、阇婆、大食等国送来的奇珍异宝踏上了出使汴京的旅途。然而,他还是安不下心来,稍后再遣胞弟从谦入宋,贡珍宝器用金帛无数,皆数倍于前。
可这真能打消赵匡胤对大唐的觊觎之心吗?他不是傻子,宋的军队迟早会打过大江来,可能多拖一天就多拖一天吧!拖过了初一便能拖过十五,盼只盼,老天爷让他早点撒手人寰,那么等赵匡胤的军队打来之际,他便看不到国破山河碎的凄凉之象了!
唉!他望着她深深地叹。在她温暖的眸光里,心仍被无尽的惆怅填满。雪停了,夜空柔软似锦,不染尘埃,一弯新月冲破浓浓的云层,静默地钩着屋檐,钩起他无限伤感。在她递来的笔墨纸砚边,在她善解人意的劝慰里,他举笔蘸墨,然而,忧伤的素笺终写不出一丝轻松明快。
蜀主孟昶被俘至汴京,很快就被赵匡胤毒死,连他最心爱的妃子花蕊夫人也沦为赵匡胤的玩物;汉国主刘鋹也被俘至汴京幽禁了起来,虽然还没被毒死,但境遇比孟昶也好不到哪去。如果有一天金陵城破,江南败亡,他是不是也会被俘至汴京?答案是肯定的。赵匡胤是会把他毒死,还是把他像刘鋹一样幽禁起来,一个破旧的院落,一把生锈的铜锁,从此伴他夜夜酒醉到天明?可是他的嘉敏呢?嘉敏是不是也会像花蕊夫人那样沦落为……
他不敢再往下想。嘉敏啊嘉敏,我将为之奈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用澄心堂纸、李廷圭墨写出的一首首话尽凄凉语的词中,沉醉不再醒来。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山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
——李煜《开元乐》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岁月,是红烛下燃尽的灯花;冬雪,是寒风里江南的面纱。着上风尘沾染的白衣,擦亮清辉如昔的长剑,即使在她柔情似水的抚慰里,他亦无法抛却过往的忧伤和旧日的羁绊。
一生经历难回首,前路更是无望,正如青山起伏连绵、坎坷难行,心中的愁苦越积越深,冷不防却霜白了他数茎白发。以“青山”喻“生涯”,生动贴切;以“生涯”见“心事”,明白透彻。
“空山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因念“生涯”而觅“空山”,因“空山有雪”“野路无人”而自还。字里行间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想要摆脱现实世界悲惨状况的愿望,然而兜兜转转后,却又发现这大千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让他和嘉敏隐遁的地方,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带着一颗孤寂难耐的心重新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悲不自胜。“自还”与“相待”对应,是孤独,是冷寂,但更多的是无奈,是因无望、绝望而生的自伤自泣和抑郁低迷。
无路可走,无路可逃。这对即将面临国破家亡的从嘉来说的确是残酷无情的。然而,他又能如何?在这末日征途,除了写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深爱的嘉敏打开一扇心门。或许,只要她还住在他心里,纵使走过的路上会有凄风苦雨,牵着她的手,他就不会害怕离别的伤、重复尘封的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