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泪痕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飏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李煜《南歌子》
晚霞携着花香漫过缭绕的炊烟,轻轻缓缓地落到水的那一边,终在她凝望的眸中瘦成一弯新月,亦真亦幻地悬挂于柳之梢头,眼看着又一个冷寂的夜即将拉开盛大的帷幕。喧闹的白昼无精打采地,在她眼底停止了并不匆促的脚步,于月光下漫无目的地游荡,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晴明。目光穿过遥远的凄凉,踏碎一地的温柔,在这寂静的夜晚,她把叹息揉进铜镜装入妆盒,和着满腹的忧郁在笔下谱成一曲不悔的音律,于微风中轻舞飞扬,只想赠他一帘欢喜。
夜色朦胧,琴声缥缈,忧伤却是无边。是谁在月下孤单地徘徊,把落寞的身影拉得纤长?又是谁在扬手间拂落眉间的忧伤,把飞舞的霓裳缀成点点星光?他睡意蒙眬,微微睁开疲倦的双眼,望着她轻蹙的眉头深深浅浅地叹息,却原来夜晓天明,只不过是又一个简单寂寞的轮回罢了。
在轮回里感受昨日的余温,那些早已远去了的物是人非,不断在他心头汹涌澎湃,瞬间便激荡起一堆又一堆的浪花。那潮起潮落的訇声在他听来就像是一支旷古的伤感曲调,细细揣摩,更令他心生凄凉,不知所以,直至夜深人静时,才黯然发现,哀伤未能遣去,又一个心疼着的日夜再次在他回忆的指缝间倏然流逝。
总是不忍将往事惊醒,情愿追随岁月深情的目光,守候一季又一季的花香,守候深藏在眉间眼角的心事,守候纠缠牵绊的情节,然后和着幽怨的琴声,看她在月下轻舞水袖,只与寂寞诉说忧伤。也想不为谁终日泪流到天明,怕只怕孤枕难眠时,思念倏忽停止,寂寞的夜里,只剩下自己守在雕花窗下舔舐那些深不见底的忧伤,想要故作坚强却又无能为力。
他的痛,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于是起身,轻轻拉开窗幔,推开轩窗,让窗外满天星辉在他伤感的眸光里闪耀成一池碧水,只盼着昔日的欢喜能够换来他今日的无忧。在她深切的期盼中,一轮如水的明月,顿时浇醒他朦胧睡意,蓦然间,空旷的身体忽地感到充沛了许多,一股无形的力量由心而发,驱除着那些深不见底的忧伤,仿若蜻蜓点水般,却不失刻意的温暖与感动。
如洗的月光在窗前轻轻地荡漾,她为他斟一杯盈满眷恋的香茗,陪他在月下听清风悠悠地吟唱,听琴声幽幽地弥漫,任所有的悲伤与心痛都藏在瘦长的指尖,却不肯为他拨弄琵琶的忧伤。夜深,露浓,窗外的天空显得很高,很远,她的心思也跟着那幕遥远的幽蓝变得愈来愈重,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彻底剔去心尖的沉重与悲恸。微噪的风,不安分地缭绕着月的沉静,那些纤细的柳枝,恰似微醉的新娘,羞涩地对月起舞,节奏忽缓忽急,美丽的倩影刹那腾挪,惊起夜宿枝头的鸟儿。一阵清脆的啼鸣,便在不羁中唤醒了寂静的夜晚,吵醒了娇睡的花儿,也拧开了他眉间的蹙起。
月婵娟,花婵娟,人婵娟,窗外的一切都令他心旷神怡。放眼望去,素月笼纱,温婉清芬,所有的娉婷与柔软都掩映在了旷古难寻的一帘杏花疏雨中。在她温暖的目光里,他踩着一地的星光,披一袭明月,漫步在曾经熟悉的湖堤上,沿着阑干边一隙草径,踏碎一地斑驳树影,心里有暖暖的感动轻轻地流过。微风拂过,春水在宁静的夜色中徐徐流动,恰似她一曲清雅的琴音,在他心头轻轻荡漾,一种久违了的爽快与释然,顿时便都随着那粼粼的清波释放融合在这轻柔的月色之中,任嘴角扬起的微笑换了他眉间的蹙起。
他高兴,她便高兴;他释然,她便释然。在这迷人的春夜,月光如水般清纯,微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沁入她依然忧郁悲伤着的心田。抬头,空中一轮皓月,嵌在淡淡的光晕之中,被轻薄如绢的云朵簇拥着,缓缓挪动着轻盈的脚步,映照在水面上,柔和清朗,若一汪清泉般澄澈可爱;低头,那婆娑的柳丝,那弯弯的小桥,还有那碧玉似的满月,都倒映在一湖碧水中随风起皱,皓皓皑皑,月光如水,水如中天,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丽而又和谐。
可是,这样的月光,花般妖娆,水般润泽,玉般玲珑,她和他又能独享几时?繁重的进贡已让大唐财政处于入不敷出的窘境,长此以往,从嘉又该拿什么去填补这个漏洞?难道除了不断增加老百姓的赋税,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之道了?
她知道,为了改铸铁钱的事,宰相严续和吏部侍郎韩熙载意见相左,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辞色俱厉,声震殿廷,甚至引起群臣纷争,也让面对宋朝巨大压力的从嘉更加头痛。韩熙载的愿望是好的,但终究是文人心性,想用便宜的铁钱代替昂贵的铜钱,以改观大唐日益捉襟见肘的财政困境,其实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不停止给宋朝源源不断送去的大宗进贡,问题的症结就不可能得到解决。这一点,从嘉不是不明白,可如今大唐政权已是江河日下,一旦停止进贡,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恐怕朝中众臣也没人不是心知肚明的吧?从嘉的苦闷,她一一看在眼里,可她又能奈之若何?
韩熙载是名重一时的大臣,深得从嘉敬重。可严续毕竟是当朝宰相,又是从嘉的亲姑父,所以从嘉不得不以其失礼作为借口,改授韩熙载为秘书监。娥皇明白,从嘉这么做并非出自本意,可不这么做,一方面难以向严续那样的老臣交代,一方面更难以阻止韩熙载一再在改铸铁钱这样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事情上纠缠,所以,他纵是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那么做了。
她知道,他近来的忧郁愁闷,有一半是为了贬降韩熙载职位的事;也知道,身为弱国君主,这样的烦恼也许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改变。以后的以后,在这眼花缭乱的红尘世中,恐怕她和他再难找到今夜里这一份心灵的安宁,也再难拥有一片属于自己心灵的净土。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这遍洒的月光,就像一把透明的梳子,在缓缓地梳理着她和他心海深处每一份纷乱纠葛的思绪。然而,究竟该如何去做,她才能彻底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
落满尘埃的心事,随着被静谧拉长了音律的夜曲,在她眉间挥落下一道道明明灭灭的忧伤。千百次的回眸,总是溢满情深不悔的相思,而当舒缓的旋律洒满内宫所有亭台楼阁的角落之际,她长袖翩翩舞起的却依然是难以排遣的寂寞与难以掩盖的沧桑。而今,她已经贵为国后,却还是素衣清颜地在岸边痴痴守望着他的明媚,只想为他撒下漫天的馨香,用她的柔软与美丽,温暖他那颗日渐支离破碎的心。只是,她的付出,真的可以让他变成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从嘉吗?
或许,此生她还未曾看破红尘,所以无法让自己超脱于世外。国事举步维艰,即便从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国后,她亦无法让自己蜕变成一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深宫女子。那些深深的依恋,依然在夜色下的花丛中翩翩起舞,隔着前世的忆念,争先恐后地朝她遥遥招手,而她却在他深情的凝望中抖落下所有的纤尘,将自己醉成一抹月下的轻影,轻轻融入他浮光掠影的重瞳,直至日上三竿,才又缓缓走进他新赋的词曲里,任温柔坠落,任泪眼迷离,却还是逃不出内心积淀已久的孤单彷徨。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飏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李煜《南歌子》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月下,是谁的身影在他的笔下轻舞霓裳,触动着她的忧伤?是谁把云鬓裁成新绿披在她的身上,让画中的仙子呼之欲出?是谁的霞衣在拂晓的晨光里妩媚生姿,一不小心便沉醉了他的眸?又是谁把满腔幽怨舞落成殇,点点滴滴都成他心头的伤?
“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她一动也不动地端立在青绿色的竹席上,顾盼生姿,袅娜飘逸,美得无处可藏。但见她,朱唇轻启,笑靥微露,欲唱未唱,只待听流珠指间拨动的琵琶弦起,便要为他艳歌一曲,排遣他心中万千愁闷。在他眼里,她依然惊艳,依然娇媚,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恍惚中,竟疑她是化作彩云的巫山神女飞临金陵,却不知道究是为了何事下得巫峰。莫非是为仰慕他出众的仪容,亦要让他与之梦中缱绻?
是啊,在他心里,她是他的神女,她是他的洛神,亦是他的湘妃。只是这样美艳风流的女子,真的会是他李从嘉的妻吗?是的,他望向他浅浅淡淡地笑,她是娥皇,是他的国后,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事实。今生今世,能与这样惊若天人的女子缠绵一生,他还有什么理由每天都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中度过?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飏空。”弹一曲琴筝,舞一曲绝响,烙在心头的记忆,便又穿过旖旎的月光寻她而来。她无法抹去那些忽明忽暗的记忆,更无处可避,只能迎风而立,任由思绪随着悠扬的旋律缓缓游荡在他的天空里。花清冷,形影瘦,捧一泓秋水,她对风起舞,浅浅的清愁,刹那间都化作缕缕的沉香,那轻舞飞扬的身影,令他沉醉,更令他几度入梦。
落花无痕,徒留馨香,在这暮春略显萧瑟的季节里,她一任孤寂的身影在他忧郁的眉间翩跹起舞,荡去尘埃,舞尽惆怅。蓦然回首,才发现,阑珊处,无忧的童真和青涩的纯情都不复存在,早已遗失在他不经意间的俯首蹙眉里。以后的以后,她还能给他些什么?原来,记忆也为他们拼凑了一场岁月的盛宴,一场残缺而又来不及补救的盛宴,但在这彷徨的日子里,一切的心痛都依然无法阻止她曼妙的舞姿和绕梁的歌声。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纵使国破山河碎,她也要给他一片朗朗的晴空!
他望向她,尽量给她一个甜美怡人的笑容。尽管国事萧条、江河日下,但他不能辜负她一片美意。她的歌声衬着节拍破喉而出,施施然如同对镜高歌的鸾鸟;她的舞姿轻盈曼妙,如同燕子突然飞空时的轻快干脆。这一切,都令他无法不沉醉其间,也让他得以在愁苦的心绪中享受到了片刻的宁静。
“鸾飞镜”,即指“鸾镜”,娥皇记起南朝宋范泰《鸾鸟诗》序中记载:“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对之逾戚,三年不鸣。夫人曰:‘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言。鸾睹影感契,慨焉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后世人便用“鸾镜”指化妆时用的镜子。从嘉将这个典故引入,自然是用来形容她美妙动听的歌喉无人能及。而“回身燕飏空”则写出了她舞姿的轻盈流转。
“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她身披霞衣,随着流珠指间弦动的琵琶流泻的怡人节奏翻转腾挪。那窈窕轻盈的身姿却令远远观看的他不由得心生担忧,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翻出窗外,被那杨花勾引得嫁给东风。
只是,过了今日,谁又会在翠筵下孤独地起舞,一任风过,衣袂飘飘,轻舞飞扬?他痴痴地望向她,梦游一般,轻盈袅娜,任灵魂在她微蹙的眉间缓缓游走。花随风动,柳絮翻飞,不知明夜的月亮可否寄托他对她深深的思念和淡淡的哀愁,任他在她的梦中翩然起舞。凝眸,瑟瑟的湖面在他眼前缩成了一轮空旷的明月,高傲而清冷地行走于深邃的蓝天,轻烟与浮云,亦蜿蜒成细丝般的忧郁皱纹。他不禁喃喃问着自己,梦已醉,是否还能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