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舞留春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李煜《浣溪纱》
他喜欢上了那个叫作窅娘的女子。
是她把那个嗜舞如命的女子带进宫中,带进他的世界。
他是她的夫,亦是她的国主。君临天下,万人之上,却独爱她一人,这与他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或许,再给他纳几个妃,让他日夜都在花丛下穿梭,他便不会再整天皱着眉头,闷闷不乐了吧?
宋乾德元年(963年)初,湖南发生叛乱,赵匡胤借口平叛,取道荆南南下,三月,兵行未至潭州,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将一向恭顺大宋的荆南朝廷一举灭亡。消息传到金陵,李煜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位于赣江中游的庐陵郡却又因为唐朝廷对百姓的压榨剥削爆发了由吴先领导的农民起义,一时间闹得天下鸡犬不宁,真是内有忧,外有患,祸不单行。
前一年,为了满足赵匡胤好大喜功的欲望,李煜分别于三月、六月、十一月分三次派出使臣带着大量财物前往汴京进贡,由此造成国库空虚、物价飞涨,朝廷也不得不加重了对老百姓的赋税。她虽然知道从嘉这一系列的政令系出无奈,可是这些又有谁会理解?老百姓的要求其实并不多,他们只想在朝廷的统治下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从嘉一再加征赋税的政策却使他们身上背负的担子一日重于一日,终于迫使他们拿起武器保护起了自身权益,与朝廷形成对立的局面,然这一切又能怪得了谁呢?
她明白,老百姓心里恨的人是她深爱的从嘉。若不是被逼到没法生存的地步,那些善良的老百姓是不会拿起刀枪,站起来与朝廷对抗的。可面对咄咄逼人、随时要将大唐吞并的大宋皇朝,从嘉又能怎么办?他只能花钱买平安,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赵匡胤送去人民的血汗钱,甚至在大宋灭掉荆南之际,为表示大唐对宋朝的忠心,还得继续用从老百姓那里盘剥来的钱再次给大宋的军队送去犒银。他这么做不都是为了换取大唐百姓生活的安逸吗?
可是事实上,百姓的日子却过得越加艰难,这自然与他的初衷相悖。从他蹙起的眉头里,她看出他在为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心痛,可他真的是没有办法!除了不断给大宋送去孝敬的礼仪,他真的没法保得了大唐一境的平安,为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为了老百姓不至于沦为亡国之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硬下心肠,加重赋税,以换取他想要的和平。
她不想对从嘉的政令提出任何个人的见解。因为她深知国事并非一个深居内宫的女子所能理解所能干涉的。面对他的郁郁寡欢和日益加重的烦闷,她只能在心里默默替他祈祷,替大唐江山祈祷,替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们祈祷。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哪怕是在听她用烧槽琵琶弹奏新乐之际,他也总是愁眉不展、沉默寡言。尽管吴先的起义很快被朝廷派出的军队平叛,但他心里的隐忧却还是在他满面的愁容下无一遗漏地映入她如水的眸里。该怎么才能让他快活起来?或许只有那个叫作窅娘的女子能代她抚平他心中的创伤了!
窅娘本是宫外的女子,因为擅舞被选入教坊司,日夕苦练,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她心仪的国主国后献舞一曲。然而身处多事之秋的从嘉面对内忧外患,已然没了兴致流连于乐舞声色,她也无缘得以参见天颜。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曼妙的舞姿还是被国后娥皇窥见,从此,在那个曾经被她视若天人的国后引荐下,她终是走进他的世界,成为除娥皇之外,被他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女子之一。
他喜欢她,却不爱她。他喜欢看她舞尽霓裳,却从不与之谈笑风生。怎么会?都说他是天下最痴情的男子,为什么却对娇如百花的她视而不见?难道真像流珠所说,他的心里只放得下国后一人?
起初,她接近他,只为遵从国后的命令,亦希望借机成为他心仪的妃,然而他的冷漠和眉间那股深沉的忧郁却让她毫没来由地喜欢上了他,爱上了他。这是真的吗?她真的爱上了那个名唤从嘉、谦谦如玉的男子?
她惊喜连连,却又心生忐忑。是的,她爱上了他,爱得心甘情愿,爱得深入骨髓,爱得无药可救。因为爱他,她只能将疼痛深深埋葬心底,只能将一切的委屈与艰难都和泪咽下,在无数的暗夜里,独自舔舐那些明明灭灭的伤口。
夜,降下帷幔,月,升起来了。在烛光摇曳的寝室里,她拼了命地笑给他看,妩媚地笑,嫣然地笑,灿烂地笑,沉静地笑;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亦是竭力舞出最美的舞姿,仿若西风下静静展开的莲花,缱绻翩跹。然而,所有付出的努力却仍未激起他心底一丝一毫的涟漪。
从此,她淡出了他的视线。她在教坊司内继续苦练舞技,只望她的努力终会换来他怡人的回眸。她舞袖,她盘旋,她轻歌,她跳跃,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只是,她深爱的国主何时才能将对国后的一片深情分出一点一滴给她这苦命的女子?
从小,她就在邻人无尽的白眼中,和相依为命的母亲度过一个又一个凄清冷寂的夜晚,受尽欺凌侮辱。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暗暗立誓,长大了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从此摆脱那无休无止的痛苦彷徨。因为生就双目深凹而顾盼有情,别人都在背后指指戳戳,说她是母亲和波斯来的商人通奸所生,她也一直带着这烙印般的耻辱在世人的诟骂中忍辱偷生,直到母亲含怨去世,直到她流落街头,辗转进入声色场所,跟着舞伎们学起跳舞的本领。
她的舞跳得极好。金陵世家子弟但凡看过她舞蹈的,无不沉醉于她出色的舞技中不能自拔,所以一路苦熬过来的她终被擅吹洞箫的宫廷乐师李冠举荐到教坊司,成为人人称羡的宫廷女伶。
那夜,月光如水,她一抹素装,仍在深院中盘旋起舞,苦练舞技。在清虚的夜空里,她仿佛感觉到月光清脆流泻的声音,感觉到月光轻撒的韵律,更领悟到月亮的波动与她淡泊的心境居然是如此完美地相依相融。只是,她的国主又在哪里?
举头,他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向她走来。只是轻轻一瞥,便迷醉了她的心神。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他眼前,为他跳起了采莲舞,恍若仙子临凡,翠衫红袖,惊鸿照影,如踏浪,如凌波,如梦似幻,如诗如画。
他抬头望向她深邃的眼睛,如一汪清潭依依。
“窅娘。”他轻轻地唤她的名。
她迎上他,墨黑的眼眸,只见温柔浅笑。
那一刻,她和他,他们,终于在路边遇见,遇见了他们一生的爱情。在他浅浅淡淡的眸光中,她亦终于迎来了和他的日日相对。为他,她独创金莲舞,以白帛裹足,凌波妙舞,任幸福在纤细的手指间缠绕。为报答她的痴情,让她将金莲舞的技艺发挥到极致,他亦为她在宫里筑起高达六米的金莲台,再在台上用黄金凿成一朵光辉璀璨的莲花,绕以珍宝璎珞,只任身轻如燕、纤足素裹的她从容步入花心,翩然起舞。
她风华绝代的舞姿不仅打动了多愁善感的他,更感动了无数观舞的大臣宫人。为她,为她的金莲舞,给事中唐镐写下了“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的美妙诗句。从嘉自然也不甘落后,叫来流珠笔墨侍候,瞬间便在纸笺上写下一首活色生香的《浣溪纱》词: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月亮悄悄藏到了树梢后,已是日高三丈,而那金莲台上的窅娘舞兴却还正浓。迷醉于她袅娜的舞姿,他甚至忘了金炉内兽形的香料已经燃尽,只好大声唤来流珠一炉炉依次添加熏香。
铺满大殿的鲜红色锦缎地毯,亦随着台下那些伴舞的宫女们翩跹的舞步生起褶皱,如同翻波起浪,美不胜收。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是美女佳人,怎不让他心旷神怡、痴迷若醉?叹只叹春宵苦短,如果时光永远都还停留在昨晚朗朗月色下该有多好。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那金莲花中舞点飞旋的佳人,已然把自己的生命与舞蹈融合在了一处,竟连金钗从发髻滑落都毫不顾及,只任水袖凌空,望向他笑靥生姿。
他沉醉在了她曼妙的舞步和绝色的姿容里,无法不去追逐那声色犬马的惬意生活。看着她婀娜的舞姿,他一杯接着一杯地把盏欢饮,喝多喝醉了,不免昏昏欲睡,却又不愿与眼前的美景失之交臂,只好不时地拈起流珠摘来的花朵凑到鼻端轻嗅解乏。
如果可以,他情愿永远都浸在窅娘的舞步里,不再醒来。可是赵匡胤的兵马就在一江之隔的扬州,这样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他醉眼迷离,恍惚中却又依稀听到远处传来的箫鼓之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算了吧,他竖长耳朵听着殿外缥缈而至的箫声,轻轻叹口气,难得快活,又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现在快乐,还管它什么日后将来?
“箫声是从哪传来的?”他回头望向紧紧偎在他身畔侍候着的流珠问。
“是国后在瑶光殿里自娱自乐呢。”流珠轻轻笑着回答。
“娥皇?”他摇摇头,“你为什么不叫她一起过来看窅娘跳金莲舞?”
“国后不想搅了国主和窅娘的雅兴,所以让黄月儿陪着她在瑶光殿吹箫击鼓呢!”
“黄月儿?你是说当年楚国灭亡时,边镐将军从潭州带回来的小女孩?”
“禀国主,正是那个被从楚国带回后宫的黄月儿。”流珠顾盼生辉地望着他,“不过月儿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已经是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大姑娘?”李煜伸手抚了抚额头,楚国灭亡时他才十五岁,到现在已经十二个年头过去了,当年那个小女孩自然早就长大成人,“她现在被分派在国后殿里侍候?”
“国后倒是想,却怕耽误了月儿的青春,一直不肯拿月儿当普通宫人看待,说是要给她寻门好亲事呢。”
“寻门亲事?”
流珠点点头:“国主您可别小瞧了月儿姑娘,她现在可是满腹经纶,张口就是诗经楚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写得一手好字,恐怕国主也比她不如呢。”
“此话当真?”
“奴婢怎敢欺瞒国主?”
“那还不快带我去见识见识宫里这位小才女?”听着从娥皇宫里传出的箫鼓之声,李煜已是按捺不住,只恨不能插了双翅飞入瑶光殿,看一眼那个被他忽略了的黄月儿如今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