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见东风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李煜《谢新恩》
宋乾德三年(965年)九月,从嘉的母亲圣尊后钟氏病逝。接二连三的变故终于将他彻底击垮。李煜一病不起,对娥皇和爱子仲宣的思念也与日俱增。
梦里,过往的所有回忆都无一例外地被他编成了戏剧的脚本,而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却只许他在病中轮番上演悲情的落幕。落幕的最后,他死了,只有萧瑟的清秋为他埋葬掉所有的过往与记忆。他知道,那曲凄婉的祭诗终归是属于自己的一场情殇,当幽幽的旋律弹尽尘世的繁华,如梦的流年也只不过是一纸苍白,或许便这样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到地下与娥皇重温鸳梦,再也不用这么痛苦压抑地活着了。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
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
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李煜《感怀二首》
又是一年春来早。桐花盛开在旧枝之上,昔日佳人拈花一笑的楼阁之上,却已是人去楼空,空余烟笼雾锁。满腹惆怅无人可以倾诉,只能任无法倾覆的思念在黯然神伤里化作一个又一个潸然泪下。
车水马龙的街头,登高望远的人群之中,已经见不到娥皇的绰约风姿,这一冷酷的现实自然令他心惊肉跳,悲伤得难以自持。那衬托着伊人的朦胧烟水,笼罩着伊人的旧日玲珑月色,也都随着她的逝去变得空虚无聊,天地间触目皆成悲,抱病奔向城楼痛哭一场,似乎已成他追慕她的唯一选择。
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
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
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
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
——李煜《病中感怀》
对她不可抑制的思念,让他一日比一日憔悴。回顾身边亲人多有亡故而日渐萧条,更令他黯然神伤。
窗外,一串串的花蕾,被暖暖的春风吹开,从含苞待放,到羞涩低眉,再到千娇百媚的过程,都像极了初见时娥皇的情怀,似是欲语还休,似是娇羞凝思,又似是风情万种,但无论哪一种姿态,都透着诱人的妩媚,一幕幕的温暖总会惹他依恋,惹他悲怀。
为她,他悲伤致病,风雨之下更是病骨难支,愁肠百转不能胜情,清辉笼罩,有谁知道他的苦痛,又有谁能做他的子期?深夜鼎中弥漫着药香,清晨醒来却发现髭须斑白。没有了她,纵使岁月无痕、生命永恒,也无法消除爱与情分离的折磨,寂和寞相聚的吞噬,究竟,人生的因果如何,又有谁能代替他去求问佛祖?
就让他永远这么病下去吧!愿上天散了他的容颜,消了他的芬芳,消散了他这可有可无的生命吧!孔雀尚可徘徊东南飞,蝴蝶尚可起舞觅芳踪,鸳鸯尚可仰头相向鸣,唯独寂寞宫廷锁他清秋冷,他还要独存在这个世间做什么呢?
病身坚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
月照静居唯捣药,门扃幽院只来禽。
庸医懒听词何取,小婢将行力未禁。
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
——李煜《病中书事》
潮起潮落,春去春又来,朝朝暮暮,辗转几多伤。雨丝飘飞的时刻,总惹他悲痛交加、伤心欲绝,骨子里的那抹相思,更被潮湿浸润得淋漓尽致,无法排遣。
雨滴如泪,静夜里,慢慢放飞那颗早已沧桑的心,让飘飞的思绪在空中肆意蔓延,却听到风里飘来隐隐的呢喃,如泣如诉,那一抹灯下摇曳的剪影,依然有她在时的气息。风起如箫,幽幽的韵律,迂回婉转,呜咽低鸣,似那无奈压抑的低吼,在经久的沉静里爆发出抑制不了的悲怆。岁月悠悠,漫漫人生路,自今而后,却剩他孤独前行,一任傲然的灵魂在风雨的侵蚀里沧桑。为什么上天就不能可怜他这一片痴心,把她还回他的世界?蓦然回首,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做到与她两两相忘,于是只好沉浸在苦痛里,默默地怀念,默默地悲伤。
病体渐渐康复,悟道的心情却更加迫切。整日焚香坐禅,其实只为在梦中寻找她的点滴温柔。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除了贴身侍候的小婢,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包括嘉敏,包括黄保仪、流珠、窅娘,只任他孤单一人沐浴着月光在宁静的居所捣药服药,幽深的院落亦只剩下禽鸟偶尔与之来往。
庸医的话懒得去听,携小婢散步却又力有未逮,没有娥皇相伴的日子显得无聊而又空洞,幸亏还可以从佛法中寻找些乐趣,否则这万般烦恼早就会把他活活吞噬了。
娥皇。他总是静坐在深院里她曾经坐过的角落里,一边翻看着佛经,一边念着她的名字,想着她,恋着她。那些曾经的美好,曾经一起经历的过往,已然物是人非,却又若涟漪般层层盘旋于心底深处,只一个微不足道的响动便会连根拔起。总以为有些人、有些事,会被雕刻在岁月的年轮之上,但回眸之间,那些记忆便又如同袅袅轻烟飘然而来、悄然而去,走得是那么从容洒脱,不着一丝痕迹。空余那怅然的心,依然淡淡面对着那夜以继日、年复一年的悲哀。
落花飞舞,寒彻骨髓。浓重的夜色,在深深的孤寂里平添他更多的愁绪,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不尽的思念里,茫然地去寻觅她那缕缥缈的温暖,来融化他那副冰冷的身躯。她走了,尘世中的一切,花红柳绿,或是莺歌燕舞,落在他的心上,都是难以倾覆的烦恼与忧愁,每一念起,眉间书写的也唯有满腹的心酸。忧伤与悲恸,就像脚下的芳草,连绵不绝,总也望不到尽头,它们就那样时刻地飘绕在他的眉尖心头,没个停歇,亦无从收拾。到底,怎样才能将她永驻心底,不再去忆,不再去想?
其实,他知道的,他根本无法不去忆不去想。樱花落尽的时候,凄美的月色之下,他依然只想为她舞影花间,为她歌月水湄,然后在各自静默的凝神里,再次苦恋起那些共度的时光,任欢喜伴着泪水谱写一曲《谢新恩》,用文字的呼唤铺成生命的路标,用坚持拯救起他们错失的美好,而这一切都因为他深知,即使断肠,思念也总有振翅的飞越。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李煜《谢新恩》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樱花落尽春亦逝,只有阶前明月依旧。孤身一人,花难解语,月难解意,梦中的娥皇独守空闺,斜靠在熏过香的象牙床上,想到青春易逝,红颜不再,和无人慰藉的凄冷境遇,不禁蹙起眉头,暗自伤怀。
“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冷酷地将她撇在寂静的瑶光殿里,只任寂寞吞噬着她那颗行将破碎的心。追忆起去年的愁思,体会着今年的愁怨,新愁旧怨一并袭来,却是旧怨未平又添新愁,怎一个恨字了得?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见不到思念的人,她无心梳妆打扮,任凭发髻不整,愁容惨淡。而这种相思之苦却无人慰藉,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潸然泪下,一任泪水打湿红抹胸。
“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相思之苦无可解,也许一醉才能解千愁,她也只好寄希望于梦境,盼望可以在梦中和他相会。可是,哪种相思更苦呢?是这样清醒着相思却不得一见,还是到梦中与他相会而醒来却发现一切成空呢?梦中醉眼相见,也许欢情无限,可梦醒之后呢?只是无限欢情转眼成空,不但慰藉不了丝毫的幽怨,反而会因梦中的欢会而更加平添许多愁怨,所以最苦还是梦中。
她所有的烦恼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今,无论他怎么幻想,她也无法再走进他的世界。念及于此,李煜的眼眶不禁潮湿起来,泪眼模糊之间,他似乎再次梦到了娥皇的“含颦发笑,擢秀腾芳”,看到了娥皇的“鬓云留鉴,眼彩飞光”,听到了娥皇的“情澜春媚,爱语风香”……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琼窗梦笛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李煜《谢新恩》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再也回不来了。凤去楼空,往日的吹箫女已彻底走出他的世界,空余满园春色,然他的生命里却始终留有她一席之地。
“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百花盛开,粉英金蕊,眼前一片绚烂的美景,然而他却无心观赏,一任花儿在风中起落飘摇。回首依依,不见她踪影,却恨东风恼人,才发一襟香,更是断肠难禁。
“琼窗梦笛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琼窗之下,忆及当年与她晓月吹笛、长夜尽欢的往事,心莫名地疼了起来。而今伊人永失,唯在梦中才能觅到一丝一毫的慰藉,只余无限长恨在心头!
“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遥想当年,碧绿的阑干外,曾与她携手垂柳下嬉戏游乐,而今,生死相隔,这样的美好也只好留到梦中再去相索。“懒思量”以反语写真情,说是懒得再思念了,却写尽从嘉在孤单日子里反复思念、不堪其愁的沉哀,着衣“懒”字,更见相思刻骨,心事成灰。
他终究还是忘不了,忘不了他们在灿烂的春日里相亲相爱的情景,无奈这最终的逝去已让他无缘继续往日的情怀。面对她生生的离去,他只能再次奋笔疾书,继续为她赋词言志,以寄对她深深浅浅的眷恋: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李煜《谢新恩》
她走了,他的心碎了。刻骨的相思难耐,想起她时便会陷入金戈铁马的嘶鸣中,无法释然。后来,在那个红叶铺满玉阶的季节,睹物思人,念起,便又为她写下一首绕满他离情别恨的《谢新恩》词: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李煜《谢新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