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蝶恋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李煜《更漏子》
她对他说:我喜欢你,你是人间四月天。
听到嘉敏这句话,从嘉心似芳菲,盈盈荡漾在满院四溢的清芬里,脸上温婉地笑开了一树的花儿。那眼中脉脉的温柔轻漾着春光无限,粼粼地泛活了一季的温馨与柔暖。
那个娟好的少女,捧着一季的芳华缓缓走来,最后羞涩地站在波光潋滟的秦淮河畔,望着他轻轻比划着祝福与思慕,涨红的脸儿似那一朵嫣红的芳菲,那份娇美纵是最出色的画工也难以描摹。走过了料峭轻寒的二月,踏过了清浅浪漫的三月,终于在不安与不舍中迎来了这姹紫嫣红、百花轻舞的四月,而他便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里辗转成了她心底的人间四月天。
似一个幽梦,躲在珠帘背后,看柳丝轻摇,毫不费力地,就将那帧最怡人的景色牢牢攥在了手心。风过处,命运被轮回轻轻吹走,听花开的季节在水湄浅吟低唱,将生命的流韵缓缓奏响,她心里升起的是无限的欢喜与妥帖。凝眸,时光的蒹葭苍苍里,紫燕与彩蝶轮番翩跹在草长莺飞的水湄,似是在追寻她和他的明媚,又似是在寻找它们遗失的青春,而她的眼里,望过去的,一点一滴,都是他的风流倜傥,他的玉树临风。一袭青衫,儒雅着他温文的风韵;一把团扇,飘扬着她柔软的心语。他在风中低语浅笑,她在花间长袖曼舞,眉间心尖深藏着两个人的痴缠,而身后,那条哽哽的河水,亦在他们的深情凝望中默默流淌着他们绵绵的相思相念。
暗恋是美丽的吗?早熟的她从十二岁起就开始暗恋上这个本不该被她爱上的男人。他叫从嘉,是大唐的国主,亦是她敬慕已久的姐夫。曾几何时,她一直认为那隔河相望的人儿,不是在今生凝望的紫陌红尘里,不是在晨露轻染芳菲的深院小楼中,而那满眼望过去的蝶梦春光也只是流连在远古纸笺上的故事,悠悠,幽幽,竟连那蒹葭苍苍的青涩心语亦不过只是萦舞在黑白景致里的一抹可有可无的荒芜罢了。可又有谁知道,世事难料,几度哽咽几度苍茫之后,被他忽略了许久的她居然会无忧无虑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成为他最最珍惜的那颗掌上明珠?
暗恋总是虚无缥缈,思念总是平添沧桑。那些单恋的日子里,每次伫立长门之外,远远望着他和姐姐穿梭于花前月下巧笑嫣然,她的心就痛到极点,思绪里只剩下倦怠与抱怨,杂乱与喧嚣。太多的矜持与不舍都被溶进了汩汩的泪水里,太多的羞涩与懵懂都被填进了灼灼的鲜花里。然而那时的她却不曾懂得,泪水再多,带来的只是更多伤怀的旷味,鲜花再多,带来的也只是更多刺眼的颜色,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把她慢慢埋葬在心痛的深渊。
即便如此,心底的幽婉,依旧会在痛哭之后将那一份腼腆的静美隔离出来,让她可以在摇曳的灯火中轻松捕捉到他的微笑,还有他对她的怜悯与珍爱。总是轻轻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梦中哭醒,伸手,轻轻抚去眼角的泪水,却看到划过时光的长河,正载着她行走在那个只有她和他牵手同行的幽远时代。莫非,前世的轮回里她也有幸像姐姐那样做过他白首同心的妻吗?梦里,她与他执手相对,你侬我侬,在三月的春风里笑开了一树一树的花;梦外,她精心构筑起一个框架,把他如水的目光、轻柔的笑靥,还有她如花的面容、青涩的笑颜,一股脑儿地镶嵌了进去。从此,即便他未曾留意到自己,她也能在自己导演的天地里演绎一出生如夏花、流云叠翠的戏,吟唱一段永远都感动着自己的戏词,再也不会从他的世界里走开或走丢。
那是一个女孩的情,那是一个男人的梦。
一株长满了果实的李树,一片开满了桃花的荒野,一汪流淌着潺潺水声的清溪,在蓝天白云下共同构成一首完美的春的序曲。紫燕在树丛间翩跹起舞,芳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陌上花开,姹紫嫣红,幽幽思情在她盼望已久的欢喜里植进了春的浪漫,一回眸,处处芳菲,处处冶艳,而他的味道便这样铺天盖地地弥漫在她思春的眼中。她轻轻捧着一大束采撷在春天陌上的桃花,欢喜无限地出现在他面前,任淡淡的花香漫染他皱起的衣襟,任浓浓的情思漫延在和煦的风中,半晌无语。其实她不需要说的,那些情的味道,恋的心语,他都懂的。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着风儿,踏着花浪,和他一起奔赴爱的季节,去画满天璀璨,去写满山诗意,去挽一生一世都不想放开的手。
轻轻走过陌上小径,她纤丽柔软的身姿似一朵摇曳在暖风里的桃花,灼灼而娇媚。蹲在水边,看碧清的溪水粼粼地波漾着朗朗的岁月,看潋滟的波光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娴静与高远。那一瞬,她迷醉在了那幅来自远古的清幽图卷中,哪怕永远不再醒来她也无怨无悔,而这一切的心甘情愿都因为她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就守在她身边的春光里,如果她不开口,他是不会丢开她转身而去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湖水深处踏波而来的天女,携着自花间幻化而来的芬芳,为了一只爱慕的蝶,恋恋不舍地追逐着涉过程程山水,穿过漫漫风烟,渺万里烟云也要将相思挂在蝶的羽翼上,任它带着她翱翔万里,然后和它一起诗化成一道清风,一泓流水,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女孩知道男人就是她恋慕的那只蝶。他用温婉的笑颜携着青山绿水的明媚与轻柔,不惊不躁地来到她身边,凝望的瞬间就把她所有的美一一珍藏在他的发间指尖。她开始望着他肆无忌惮地笑,双手无意识地掬起一捧清泠泠的水,素指缝隙中流泻出来的是如烟的思绪,还有他满眼的深情。就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里,她又顽皮地将手里的水轻轻抛开,那一刹那,白花花的水光不仅亮了她的眼,醉了她的心,也碎了他的天,裂了他的情。一指一指的纹理,于璀璨的阳光下轻轻抖泻在潋滟的波光中,水的丝质被迅速抒写成无色的清韵,不经意地便在时光的阡陌上留下了斑斑渍痕,而他却依然是她眼底最真的暖、最暖的光。
女孩纵情地沉醉于曼妙的水光里,男人痴痴地守候在有她的明媚时光里。她翘首企盼着他的杨柳青青,垂绦摇曳她梦的旖情,透过光影诗化成她生命里的一缕翠绿,任那一树的葳蕤,一树的明媚,一树的幽霭,网结着她的初心与痴恋,宛若一只云中轻歌的青鸟候在了念想的季节,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温柔、他的心动。只是,轻轻一个回眸,他的梦影便在草长莺飞的阡陌丛中隐匿杳去,让她来不及追逐,亦来不及收拾,只余一地苍茫在她眼前明明灭灭。也许,他并不是她追寻的那只蝴蝶,所以才会在阡陌里走散、迷失,彼此都分辨不出那抹沉浸在春光里的心语,更无法抵近对方最柔软的方寸。彷徨中,她愣愣地转身,留一片寂静与荒芜在渐行渐远的阡陌上,于风中听四季的吟唱如同一首首悲伤的悼歌堆叠在心底,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双眼。
原来,对一个人的念想只不过是一束倏忽刮起的风,它轻轻柔柔地掠过她痴恋的眉眼,带给她无限的期待与温暖,然而风止时他转身而去的刹那,留下的却是她满心的凄凉与不舍。她企图将风挽住,也把他留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距离之内,可她无能为力,于是她只能把风中的那缕微凉幽幽地缠绕在指间,然后裹着满心的惆怅俯下身来,在水中写着大大的“风情”二字。风的情,怡人、醉人、妖娆、妩媚,只是这风情二字却不是她的欢情,他转身而去的背影下,她只能任由自己那颗破碎的心跟着远走的风儿一起游荡,一起飘飞。
不经意间,男人看到女孩写在水中的风歌云曲,循着那些斑驳了的残迹,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终于慢慢舒缓开来,有温暖如春的笑意轻轻绽放在嘴角,望一眼便令人心儿荡漾、神魂颠倒。他又带回了裹着她青涩念想的那缕风,并在风中扬起了那丝被沉淀已久的情愫,迎着她的懵懂,迎着她的娇羞,轻轻向她走来。风打开了他的筋脉,水滋润了他的目光,望着她,他凝固许久的血液又欢腾起来,而积淀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更是瞬间便葱郁在季节的灿烂中,想赶也赶不走。
踏着欢快的步子,他一步步靠近她的明媚。曾经遗失的那一季风云,被记忆的珠帘静静地裹住,于他眼底,风掀起的轻纱是春天的恋曲,云隐藏的锦绣是她娇羞的红颜,一切的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任何的遗落。当清风恋着白云,当彩蝶恋着春花,当男人女人彼此恋慕着对方,世间的所有便又都在他们如水的眸光中变得活色生香、精彩纷呈。深情的凝望中,他的脚步不再迟疑,不再踟蹰,每一个步伐都沉稳有力,她的思绪不再彷徨,不再惊悸,每一份期盼都静谧安恬,仿佛世间所有的苦痛与不得已都早已在他们的爱慕中变得风轻云淡,再也不值一提。
在她水般轻灵花般娇媚的笑靥里,他把自己当作了云,当作了风,当作了水,轻轻萦绕在那些曾经伤感的黑白迷梦里,任她轻倩的身影在他眼底网罗起丝丝缕缕编织着春的轻纱,装扮起一个新生的灵魂,一份新生的幽韵。也许这份恋情并不是刚刚萌芽生发,而是早已扎根在心底,而今的痴狂只不过是葳蕤葱郁起来罢了。当那份苍茫被揉进湛蓝的天空,嵌入棉白的云端,在潋滟的波光中浮泛起片片不舍的涟漪之际,他终于明白,他是真的爱上了她,无可救药地。
痴缠的目光里,那个手捧一束桃花的人儿望向他一笑倾城,窈窕的身姿悄悄隐进了柳丝低垂的嫩绿里。莺歌燕舞的阡陌上,彩蝶翩跹,百花盛开,女孩依旧蹲踞在水湄,在清泠泠的水中扑打着一个最原始的梦境,那些关于初恋与暗恋的故事。男人的目光终于穿过和煦的春光,穿过姹紫嫣红的花丛,凝在了女孩娇俏的笑颜里,隔着一水之遥,他望着她撩起的水波,终于情不自禁地在嘴边轻轻念着:我喜欢你,你也是我的人间四月天。
女孩终于走进了男人的世界,并最终取代了姐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成为他新一任的国后,不过那已经是姐姐去世四年以后的事了。她叫嘉敏。她还有个和姐姐娥皇相匹配的乳名——女英。姐姐生前曾不止一次地为姐俩的名字感到迷茫,因为历史上,上古贤君尧帝的两个女儿就分别叫作娥皇、女英,且同时嫁为舜帝之妃,而她深深眷恋着的姐夫恰恰又和舜帝一样有着一目重瞳的异象。太多太多的巧合都让姐姐感到惊心,莫非,小自己十四岁的妹妹嘉敏日后也要成为从嘉的妃?
姐姐的顾虑终于成为了现实。不过她没有成为他的妃,而是他明媒正娶的后。公元968年农历十一月,那个曾经被她叫作姐夫的男人在为姐姐独守四年空房并自称鳏夫后终于决定娶她为妻,并命大臣陈致雍、徐铉、潘佑、徐游等人制定婚仪礼节,用最隆重的方式将她娶进后宫并册立为后,宠爱逾于黄保仪、窅娘、流珠等人。
他爱她,所以在百花盛开的季节,派人将她居住的柔仪殿里里外外都插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并亲笔题写了一个“锦洞天”的门匾。锦洞天?她望着他抿嘴憨憨地笑,这是效仿汉武帝为陈阿娇造金屋的典故也要将她“金屋藏娇”吗?不对,是花屋藏娇。他亦望着她嘿嘿地笑。区区锦洞天算得了什么?他又下令在花丛中搭建了许多装修精美的小亭子,四面都用红色的丝罗围起来,正好可以容纳下他们二人,美其名曰“红罗亭”。兴致所至,并拉着她的手一股脑地跑到红罗亭里喝酒赋诗、谈情说爱,享受那花香酒醇加爱情芬芬的二人世界。
爱她爱得无以复加时,哪怕片刻的分离也让他难以忍受,就连她回娘家探亲的小别也会令他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看不到她,他便会怅然若失,辗转难眠,于是不断披衣下床,仰望一帘新月,为她写下字字刻着相思的绮艳蘼丽的新词: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李煜《更漏子》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梦里的她,头上插着金雀钗,脸上扑了腮红香粉,兜兜转转地出现在与他约好的花前月下,可还没等他说尽心里情话,便又急不可耐地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闲坐花丛中,独自咀嚼起那份短暂相逢带来的遗憾与淡淡的失落。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他款款深情地望向她的背影,告诉她,无论她在哪里,他对她的爱意都是无法阻止的。可为什么她还不回来?是因为他对娥皇的怀念引起了她的妒忌,还是……嘉敏啊嘉敏,娥皇已经走了那么久了,难不成你还要吃一个作古之人的醋?你已经是我的国后我的妻了,如若你还不相信我对你的情意,我就对天起誓好了,老天爷可是最明白我对嘉敏那份情意究竟有多深有多重了!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都说小别胜新婚,但他与她一别,却是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回转过身,怎么也无法入睡,眼里看到的是她,心里想的还是她。嘉敏啊嘉敏,还说我爱你爱得不够深吗?你看,炉里的熏香残了,案上的红烛也快燃完了,我心中纵有万千凄苦,却依然相信你和我是心心相印的啊!
“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枕滑被寒,人难寐,心孤怅。想着她,念着她,就这么守在灯下一整夜,直到漏断香残,还是未曾入眠。
然而一篇词作却是难以表达对她浓浓的相思,那么就再为她写一首吧: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李煜《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柳丝纤纤,春雨蒙蒙,花上的雨滴滴落下来,在这宁静的夜晚远远听过去,仿佛铜壶的滴漏声,一声一声都溅落在他孤寂的心间,更搅得他心烦意乱。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无法入睡,却听到遥远的天际传来一两声雁鸣,片刻不得宁静。无独有偶,城上的乌鸦也跟着聒噪了起来,莫不是被那滴漏声惊起?只好披衣小坐,冷不防瞥见画屏上的金鹧鸪,突地觉得这没有生命的东西,恐怕此刻也要被惊起,破屏而去了。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薄雾穿帘入幕,愁思铭心刻骨,看不到她的踪影,顿感阵阵寒意袭来,使他莫名地惆怅起来,对她的思念却是剪不断、理还乱。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红烛斜照、绣帘低垂的华丽深闺里,似乎只有睡梦才能让他排遣对她相思的痛苦,但转念一想,梦毕竟是梦,就是梦见了嘉敏,她又何从得知他梦外悠长的思念?一个“长”字,足见他相思的幽深,梦境的委曲。字字句句,尽显他对嘉敏不尽的思念,怨而不怒,无限低回,然却不失其柔情缱绻,婉丽入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