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李煜《采桑子》

　　他终是爱上了她——周嘉敏。

　　而她——黄月儿，却独守一院寂寥，任春风吹落百花，心里再也激不起丝丝涟漪。窅娘为她不平，她是大唐后宫除国后娥皇之外唯一获授妃嫔之号的女子，国后去世的这四年时间里，也都是她长期相伴国主左右，替他排忧解难，替他分担所有的痛与愁，为什么册立新后这样的好事却没能落到她黄保仪头上？

　　国后？她拈花轻轻一笑，不就是国后嘛！她视名利如粪土，如果他的心不在这里，即使给她国后的名分又能如何？花开花落，如梦如烟，烟消云散后，爱亦不再，她请求他把她派到澄心堂里去管理图籍史册，从此静看日出月升，心无怨尤。

　　窅娘替她着急，替她神伤。她却不紧不慢地笑着说，本是罪臣之女，侥幸被封保仪，已是她万分的荣幸，怎么还能冀于非分之想？是啊，她本江夏人氏，其父黄守忠原是楚主马希萼手下部将，保大九年，大唐灭楚，父亲死于战事，尚在幼年的她被大将边镐掳回金陵，没入宫中为奴。她因姿貌出众，又兼生得玲珑可爱，很快便受到钟皇后的青睐。钟皇后亲自派人教她断字习文，也亏她伶俐聪明、有过目不忘之才，短短几年下来，澄心堂所藏典籍几乎被她读了大半。凡参加盛典宴会，元宗李璟与钟后有所提问，她皆能一一对应，且毫不慌张畏怯，小小年纪的她俨然一代满腹经纶的才女。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能引起从嘉的注意。她知道，国主爱的人唯有国后，尽管自己比她更加年轻貌美，有着倾世之容、绝世之才，但与国后娥皇比起来，她只不过是长在路边的一朵小花罢了。她并不怨天尤人，她知道自己应处的位置，所以国后去世后，只她一人伴他左右之际，她在宫人的眼里仍然不显山不露水，仿佛她的存在只是一抹空气，又或者只是国主身边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甚至连紧盯着从嘉的嘉敏也没把她当作潜在的对手。

　　他决定娶嘉敏的时候，她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只是望着他蛾眉一笑，道一声“珍重”，便轻轻退出了他的寝殿，从此安心做她的保仪，决无半分非分之想。她喜欢读书，喜欢写字，有生之年，只要能让她得以继续在澄心堂替他掌管典籍，她便心满意足。一个女人，所为何求？在他爱她的时候，她便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替他付出，哪怕淌尽血流干泪；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也要在他背后继续为他撑起一片天，不给他半分恼怒的理由。

　　其实这种淡然并不是她与生俱来的，只是看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便更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她最聪明之处就是随时随地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介罪臣之女，又拿什么跟身为皇亲贵胄的嘉敏去争去抢？嘉敏的父亲是大唐开国功臣，嘉敏的姐姐是国主曾经痴爱的女人，且才艺双绝，又比她年轻许多，这样的女子，便是她十个黄保仪也不及万分之一啊！

　　窅娘说她傻，说她呆。她仍旧望着她嫣然一笑。国主若是有心立她为后早就立了，又何故要拖到娥皇国后去世四年后？表面上看是因为圣尊后的孝期未过，实际上却是因为嘉敏年纪尚幼，娥皇又下世不久，他害怕引起物议才没有及时将她娶进宫来，其实这四年来他又有哪一天不在念着他梦中的嘉敏？

　　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可以在深深眷恋着一个女子的同时如痴如醉地爱着另一个女子，从嘉也不能例外。他爱嘉敏，是真心爱，这点她早就看出来了。虽然在娥皇过世之后，周夫人就将嘉敏接出宫去，但就凭他把那三首替嘉敏写下的《菩萨蛮》交给教坊司练习演唱的举动，便可见证他对嘉敏的眷恋有多深厚。那梦里梦外深深浅浅的痴缠，又岂是她黄月儿可以相提并论的？

　　她是认命的女子，从不与命运抗争，所以她甘愿退居澄心堂，彻底消失在他和嘉敏的莺莺燕燕外。他为她题匾“锦洞天”，他为她建造红罗亭，他与她花前月下，他与她把盏尽欢，他与她嬉逐林下，却没有她黄保仪点滴的笑靥如花。只是夜深人静、披衣阅览之际，仍会情不自禁地想他，想他温婉的眉，想他柔情的眼，想他灼热的唇，想他温暖的手……

　　国主。念他时，两行清泪打湿手底的书卷。掏出锦帕，拭去书页上的泪痕，翻来覆去之际，却看到他题写在这本叫作《金楼子》书卷后的题诗：

　　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

　　不于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

　　——李煜《题金楼子后》

　　她轻轻念着他写的诗句，心莫名地惆怅。往日的缠绵悱恻便如同潮水般在眼前翻涌奔腾。

　　国主，你还记得吗？记得你曾说过要和我一起流连于那一树梨花下，用星星点燃我们共同的幸福，让它们在夜空绚烂绽放，让全天下的人都听得到我们相爱的宣言吗？今夜梨花月白下，我仍站在你许诺的地方，等着你烂漫如花的笑靥和你悠然而至的身影。可你呢，为什么还迟迟不肯现身？你把曾经属于妾身的那份骄傲究竟寄予了何方的伊人，又在哪一处花亭下，把谁的手儿携起，把谁人拥入了怀间，那深深的一吻到底留在了谁的唇边？更伴着谁深情地望向哪一朵梨花，会是妾身正凝眸的那一朵吗？

　　国主。你可知，妾的灵魂就在你眼前那株梨花绽放的缝隙间找寻着你的容颜？可那么多洁白的身影里，唯独没有你抬头凝望妾的姿势，那么多如星星般闪亮的泪光里，亦唯独没有属于你的味道。我想，此时此刻的你，一定就坐在深夜的灯下，有你新任国后嘉敏，在一扇朱漆深门后，任窗外梨花肆意地闹，沉思着，并用心拒绝着妾的艰难寻觅，只抒写着属于你和嘉敏国后的那一片芳绪吧？只是不知出现在你手边澄心堂纸上的诗行断句里，可否会有妾身今夜凝望过的那一朵满怀忧愁和思念的梨花，还有妾身那如梦如幻的名字？

　　曾记得你用袍襟饱蘸名贵的廷圭墨，在深夜里写了满墙的词曲，一如今夜在空中飘散的梨花，妾在词里，你也在词里，整个春的夜也沉静在了你的词里。那时妾身迷乱了双眼，贪婪地用深情进驻在你紧握着的袍襟里，以最近的距离感受着你每一行词的魅力和温情。而今，这若梨花般灿烂过的一切美好，又都似梨花般瞬间就幻灭了，只留下一地破碎的曾经和满院美丽的痕迹，供妾独自悲伤咀嚼。

　　梨花殆尽的时候，你仍然没有兑现你的诺言，妾身唯有站在澄心堂深处痴痴地望着最后一丝落花闪过我的眼帘，任冰凉的泪滴尖锐地锤击着我的心房，复现着你柔和的容颜。国主，其实妾身要的并不多。妾身只希望你还能像从前那样，经常出现在澄心堂里，并非特意要你来看我，只是来看那些你花重金买回来的典籍，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让妾身远远地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啊！

　　闭上眼睛，她双手合十，轻轻悼念起枝头逝去的梨花，悼念起今夜随梨花逝去的他的情。终是要离开了，是的，失去了他的宠爱，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一颗相思的心走出他的视线，留他和嘉敏在红罗亭、锦洞天倚红偎翠，留她在孤独的澄心堂里续写他们没有结局的结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她写得吃力，思得悲苦，心伤和思念更胜眼前这铺天盖地的梨花，是那么鲜艳，那么直接，只是不会那么的短暂。国主。她想着他的容颜踱进寝殿，用厚厚的珠帘隔绝了满天闪着寒冷的星光，想念也被硬生生地隔着，挤满了小屋，心就那样突地有了一种生生被撕扯的疼痛，一直疼到眼泪都忘了流。

　　明明知道，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明朝，又将对镜怅望那为他疲倦的眼，干裂的唇，还有曾经夜夜缠绕着他手臂的长发，和一颗沧桑的心。只是，该怎样才能说得清楚她心底的疼痛与忧伤，或许也只有从嘉为她题写在墙壁上的那首《采桑子》词才能抒发她心中情怀一二吧？

　　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李煜《采桑子》

　　“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庭前落花飞舞，眼看着春天又要过去了。那片片飘飞的落花在眼前肆意徘徊，犹如她内心的起伏不平，更添凄凉。

　　“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霏微的细雨湿了落花，送走了春光，落英细雨都染上了愁思，这情景更让心生惆怅，不由得愁眉紧锁，片刻也难以舒展，心中积郁已久的忧伤跃然纸上。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绿窗冷静，悄无声息，她唯有独守寂寞清冷的闺房，望香印成灰。那思念的人儿，却没捎来任何想要的消息，只余她心灰意懒、辗转难眠。

　　“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思他念他不见他，无可奈何中，恐怕也只有让自己进入梦乡不再去想他才能避免惊起满腔的相思吧？叵耐思念又入梦中，挥之不去，又叫她情何以堪？

　　她终不是那江南有着明眸皓腕、巧笑嫣然的女子，于莲粉荷青中与他订下三世的情分。她深深浅浅地叹，既如此，便不再问那风花染梦，但愿云水随缘，只做守候在他藕花根底的心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