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李煜《蝶恋花》

　　雨渐渐停了，但盘旋在内心深处的离愁别绪仍然在她周身四处漫延，怎么也挥之不去。看窗下孤灯忽明忽暗，可否还记得那年灯火妖娆，曾经年少的她只知一味追梦，却是一心一意地挥霍了所有婵娟的岁月？

　　她是秋水，李煜宫中众多宫女之中的一个。她目睹过国主对娥皇国后愁肠百转的思念，目睹过国主对嘉敏国后的千怜万爱，目睹过国主对黄保仪深深浅浅的眷恋，目睹过国主对流珠的怜惜，目睹过国主对窅娘的青睐，可为什么国主偏偏对她视若无睹？难道是她秋水不够美艳，不够娉婷，还是她不够花枝招展，不够妖冶风情？

　　曾记得国主为保仪黄氏写下这样的词句——“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词中的哀婉凄绝犹如一件长衫，披在黄保仪的身上，终究留不住他转身的背影，未曾想那阕词的后半阙——“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却倦了她秋水的双眼，对他千回百转的仰慕里，也只能佯装云淡风轻，任一地断章残句无从拾捡。

　　浮生若梦，她住在时光的城堡里，总喜欢站在高楼之上，看远山苍茫；总喜欢握着每一天的瞬息晨光，看穿梭的宫婢，忙忙碌碌着从她路过的小径上缓缓走过，走向她心仪的国主所居的长秋宫，走向被她暗中不知怨恨了多少回的嘉敏国后的柔仪殿，甚至是走向那个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差不多的黄保仪的门前……她是多么期盼能像流珠、窅娘一样，可以随时出没于国主的长秋宫，在他面前为他翩跹起舞，为他清歌一曲《长相思》，可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没有他的宣召，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夜晚连灯烛都不许使用的长秋宫？

　　她知道，国主李煜生性风雅，所以他和国后居住的宫殿一到晚上便会挂上大大的夜明珠用来照明，哪像她这种卑贱的宫女，所居之处夜夜都要燃上熏眼的灯烛。如果不能晋身为他的妃，何时才能摆脱这种奴仆过的日子，像嘉敏国后那样，每天都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

　　她不止一次梦想成为他的妃。打她进宫那天起，她就一直蹲守在狭窄的小屋里，一边就着半根红烛，在司制房送来的国后妃嫔们的锦缎罗衣上，一针一线地绣着花鸟鱼虫，一边想着他俊美的容颜，悄悄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国主从嘉是那样的风流倜傥，那样的英姿飒爽，那样的温和宽厚，那样的善解人意，如果她能成为他的妃，他是不是也会像宠爱国后娥皇那样宠爱她呢？

　　然而她的美梦却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破灭了。娥皇国后去世了，他整颗心都被她带走了。为她，他自称鳏夫，并写下情感真挚的诔文，发誓终身不再另娶他人；为她，他送走了嘉敏，疏远了窅娘，也疏远了所有宫婢，她终是牵不住他的衣袖，握不住他的手，只能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远远望着他伟岸的身躯，默默伤心，默默哭泣。

　　他对娥皇国后深深的爱令她感动，可她不能原谅。是的，她不能原谅他的绝情。他是一国之主，怎能为了一个不在了的女人就置天下所有女子于不顾？她秋水虽然不是出自名门的淑媛，可进宫之前好歹也算是小家碧玉，虽然称不上美艳绝伦，但与窅娘、流珠比起来也是不相上下，可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对她另眼相看过一回？难道是宫里美女太多了，他已然分不清谁最婵娟了吗？

　　她不甘心。她等。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从娥皇国后的悲恸中走出来的，可还没等她准备好足够的如花笑靥迎候他的时候，他居然又把嘉敏娶进了宫来，并逾过继任后位呼声最高的黄保仪，宣诏立嘉敏为新后。一时间，流珠、窅娘，甚至黄保仪等曾经受过恩宠的嫔御都走出了他的世界，这一下，她所有的希望便彻底破灭了。

　　国主。她偷偷躲在小屋的角落里哽咽着唤他。难道你就看不到秋水乌黑的鬓发因思念你在风中翻卷，就看不到秋水飘逸的裙裾因思念你被月光披上羽纱，在夜色中飞舞、回旋？

　　我进宫了，从一个商人的女儿成了你宫里最为卑微的婢女。其实我可以安心在家当我的小姐，再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可就因为你写给娥皇国后的词流传到了宫外，让我对你心生钦慕，所以才不管不顾地进了宫来。原以为进了宫就等来了面朝大海的机会，未曾想，在你的眼皮底下，我永远也没等来春暖花开；原以为只要有你入梦，便会等来你在耳边深情的呢喃，未曾想，在你浅淡的笑靥下，我仍然等不来你拂过我长发的指尖……

　　在这凄清的夜里，等不到国主你的秋水，只能怅望一轮明月，弹指拈花，把手里的杏花缀满思念，嵌满浓爱，只为与你今生的遇见。可无论怎样努力，我纤长的手臂终究还是无法把它送到你温软的唇边。淡月娇花里，唯有任风低吟浅唱，任雨淋湿袂袂衣衫。

　　没有爱的日子里，她唱不出缠绵缱绻的《采莲曲》；没有情的岁月里，她念不出千古流传的《梁祝》传奇。莫愁湖边，秋女的泪水至今未干，玄武湖畔，《金缕衣》从古唱到今，却捎不回杜秋娘的万般相思，又怎能迎来青溪头悲怆不尽的桃叶女？究竟，谁能告诉她，怎样的风情才能赢他一曲相思《凤求凰》，换她半生凉薄沧桑？

　　到底，该怎样才能让国主对她另眼相看，在这三千美婵娟的宫人里脱颖而出呢？她紧蹙着眉梢，跨过红罗亭边的阑干，用上天垂怜的清风，在春天的鸟语花香里编织起一帘幽梦，唯愿他来时，会记得把这一帘幽梦轻拈，把她轻拥入怀。

　　忽地，她发现路边的花丛里有一株不起眼的小花，正开得绚烂妩媚，那浓郁的芳香竟引得蜂蝶竞相追逐。既然得不到他的眷顾，那就摘一朵小花簪在鬓间自娱自乐一番，也总好过每天都如行尸走肉般走在这寂寂的宫墙之下，心也总是灰灰的。没曾想，那发间的花香却又引蝶随花逐，她走到哪，蜂蝶们就跟着飞到哪，一不小心，她就成了宫中一道靓丽的风景，所有的宫婢都探头探脑地望向她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了这是？不就是一朵花嘛！值得她们这样大惊小怪吗？

　　她是不知道，这朵花已然改变了她的命运。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和一路追逐的蜂蝶早已将她扮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花王，眨眼的工夫，她便成了大唐后宫最惹人注目的宫婢，自然，也引起了那个被她心仪了很久很久的男子的注意。

　　她终于成了他宠爱的宫人。虽然因为嘉敏的好妒，他始终未能给她相应的名分，但她已经很知足了。在这三千美婵娟簇拥的大唐宫廷，能得到他的眷顾已然是天大的幸运，还怎好奢望成为他正式的妃？何况嘉敏国后又是出奇的善妒，还是不去招惹她，独自在角落里默默享受这份迟来的爱为好。

　　在他柔情蜜意的眸光里，她终于可以为他展一面素颜，可以为他捻几缕墨香，可以为他绾起长长的青丝，可以笑着坐在他膝上替他轻轻抹去脸上的皱纹。可在杏花飘落的季节，他又可曾看到那个一叶扁舟划破江南，怅坐水边浣纱的女子在水中荡涤起的无限缠绵？又可曾看到那个荷塘雨巷中出没的女子载满丁香缱绻归来，几张素笺，便在他冷漠的眼神里心随墨碎碾？

　　他知道，她对他的珍视，他都一一看在眼里。所以长长久久地拥她入怀，为她研墨，为她作词，为她写一曲《蝶恋花》，让惊艳的文字缠绵起她过往的闲愁，轻轻抹去她心底的寸寸伤痕：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李煜《蝶恋花》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因为想他念他，她一整个晚上都流连在水畔踯躇不去，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没个停歇。才过清明时节，本是早春二月，得不到他的怜爱，让她感受到无限凄凉，仿佛时光已近春暮，暗伤怀。在“信步”上着一个“闲”字，点染出她随意举步、漫不经心的神态，更将她伤春的无奈和思慕他不得的惆怅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下雨了，那点点滴滴的雨丝滴落在她的脸上、心间，更惹她一腔愁绪。国主啊国主，你可知，你的婢女秋水愿做你初心雪莲，在千年的冰峰，为你长发飘散？又可知，秋水想做你手边的那一瓣心香，黄昏里，在西窗为你点燃？

　　她眼里有了晶莹的泪水，却分不清究竟哪是泪哪是雨。微风吹来，将那雨丝吹散，月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却又惹她相思无限。唉，她轻轻地叹，总是月圆人不圆，云也朦胧，月也朦胧，徒让她一袭青丝飘起江南的春天。然而，谁又看得见那个孤守灯下独抱绣架数鸳鸯的痴心女子，谁又听得见她斜倚门扉等他时突突的心跳声？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虽然已过了桃李盛开的花期，但余香的芳馨仍依稀可闻。他又可曾知，他的婢女秋水愿为她轻泛三月兰舟，把花香凝满素笺，溅满她的巧笑嫣然，再把浓情醮在指尖，托长风捎去落花瓣瓣，直抵他的心扉？

　　远远地，听到花丛深处的秋千架下有人在低低笑语，那可是她心仪的国主？可那个和国主一起谈笑风生的女子又会是谁呢？是她秋水，还是那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嘉敏国后？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她的心在滴血。为什么，为什么和国主花前月下话恩爱的那个女子就不可以是自己呢？国主啊国主，在这寂寞深院里，我看得见春天的百花盛开，看得见夏天的满池荷花，看得见秋天的红叶满山，看得见冬天的雪花从窗前飞过，可唯独看不见你在我身前徘徊浅笑，你可知秋水的心有多难过多悲伤吗？

　　她心里藏着万分的愁绪，宛若水边的芙蓉绽放起一地的清寒，又仿佛秋水之上，红尘之中，那只折伤了翅膀的蝴蝶，轻轻地跌落在一片花海之中，却是无人问津，没有一处可以安排她这满腔的离情别绪。月光依然朦胧，落花依然芬芳，可她，何时才能飞越过心中的那一片沧海，从此不再彷徨，不再感伤？

　　捧着他写给她的《蝶恋花》，她偎在他怀里无声地抽泣着。他终于来了，终于牵着她的手迈进了他的世界，在他温柔的眸光里，她酥腰轻展，放眼望去，却看见杏花在风中雅致地摇曳，满院梨花更是开得倾城惊艳，就连那蝴蝶也裹着季节的芬芳，轻轻缀在她的发端。她的幸福是真的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