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一斛珠》
大唐保大十二年(954年),她终于披上凤冠霞帔,如愿以偿,做了他郑王的妃。那一年,她十九,他十八。
出身名门的她娴静聪慧、蕙质兰心,长得一副花容月貌,肤白似雪、眉弯似月、唇小似樱、腰细如柳,甫一进宫,便以天仙般的容貌压倒群芳,令人侧目。非但如此,她还通晓诗书、精谙音律、能歌善舞,采戏弈棋靡不妙绝,尤其是一手琵琶更是弹得出神入化,仿佛天女下凡、宓妃临尘,顾盼之间,举手投足,顿生万种风情,使六宫粉黛望尘莫及。
就在她进宫的那天,上至皇室宗亲,下至朝廷勋旧,乃至金陵城的黎民百姓,无不为其袅娜体态和风流韵致所倾倒。自此,他们不仅记住了她郑王妃的封号,更记住了她那个香艳而不失诗意的名字——周娥皇。
其实她的芳名本叫周宪,娥皇只是她的小字。因父亲周宗爱女心切,便将两个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分别起字为娥皇、女英。她知道,娥皇、女英本是上古贤君尧帝二女之名,初为姐妹,长成后又同为舜帝之妃,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恐怕父亲替她姐妹二人起字之初也是生了这如花似水般的心思,希望她们能像尧之二女那样在温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终成一代名姝吧?
父亲的愿望是好的,娥皇也是争气的。虽不能像古之娥皇成为帝王之妃,但生能嫁作人品、才学都是第一流的郑王从嘉,又有何憾?只要他真心爱她,纵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生命里有着太多太多的期待,有着太多太多的迷惘,更有着太多太多的出乎意料。人生无常,正月里,当听说雄踞中原的大周王朝开国君主郭威因病去世,柴荣继位之际,她还在扬州城里为她的爱情悲天悯人。于无人时在桃花小笺上一遍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一直到密密麻麻找不到任何空隙,一直到阳光暗淡、暮色降临,口中尚喃喃自语,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远在金陵的他要快乐安康。
流珠曾问她这般思念郑王,然郑王又会像她一样的珍视她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比谁都在乎。一直以为,他来自那流光飞舞的仙境,似迷路的仙童,神话般出现在她的人间,就那样披着淡淡的洁白幽清的月色,脉脉地站在星光闪烁的万花丛中,晶莹的露珠映着他俊美的面庞,轻风拂动他飘扬的发梢,一曲灵动的笙歌透着他的多情与风雅。
他如花的面容,是她记忆中的唯美。月上西楼时,她在思索,该用怎样一根长线,才能串拾起思念破碎的残片?她在瘦西湖畔遥望东方初升的太阳思念,在高楼处沐浴夕阳的余晖中思念,在二十四桥明月夜下驻足思念……晚风袭来,思绪被吹成一缕一缕的柳条,在空旷的天际飞舞盘旋,她却只能迎着阑珊的灯火一直朝前走着,留给身后一个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喜欢在想他的时分弹起一曲相思的琵琶,然而弹来弹去就是那么几首伤感哀怨的调子,当《长相思》《别鹤操》《淅淅盐》的旋律震彻云霄之际,音调便会化成一把锋利而又冰凉的匕首,直直刺进她滴血的心窝。那匕首轻轻剔去尘嚣,剔去浮华,剔去那些疲惫不堪的伪装,于是,像一种颤抖着的新生,真切又深刻地体味到一种落寞,一种苍白,一种单薄刻骨的相思之苦。
她没有奢求。她只是每次走在柳枝新发的岸边时都会惴惴不安地期盼着下一次遇见,只是每次伫立在阳光明媚的门前时都会依依不舍地注视一个远去的背影,只是每次面对霞光灿烂的天空时都会带着忧伤的微笑哼起那曲别离后的《长相思》,只是每次想起他时都会自然而然地把心底积淀的情感融入轮回的生命,莫名地快乐着,又莫名地伤感着……可是,如果真如流珠所言,他并未像她那般的珍视她,她还会用微笑去面对这一切过往吗?
是不是,如果那样,她宁愿,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他?她不敢想象。她害怕,她恐惧。她爱他,所以不希望在某个落日的黄昏,当清风吹起一树烟花之际,一步一步,居然走到他和另一个女子的曾经里去;不希望在百花妖娆的春天里,当她注视一朵微笑的小花时却无意中看到他和另一个女子的烂漫;更不希望在耳畔传来丝竹轻唱的那一刹那,恍惚中会听到他和另一个女子不羁的笑声……这是怎么了?她怎么总在莫名其妙地担心着本未曾发生的事?可她就是这样,总在日出日落之际幻想着他的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她,尽管知道是空穴来风,是无中生有,却依然觉得心惊。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女子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她一定会很沮丧、很失落、很伤心,可这一切都是假设,都是不存在的,哪怕他身边真会出现这么一位女子,她亦已是他聘下的妃,任其倾尽所有,也不能占据她的位置,她又害怕些什么呢?不,他是当今第一风流的才子,又是皇家子嗣,宫里美女如云,又怎能保证没有心仪他的女子出现?如果,如果……如果那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像蝴蝶翩跹着奔向临水而立的他,他还会有勇气拒绝她的盛情吗?到那时,她周娥皇又该怎样去佯装坚强,佯装笑得很阳光很灿烂呢?
琼花盛开的季节,特意让流珠找来一本黄历,无聊的时候就翻着它数着这个春天所剩无几的时光,数着书架上翻过的一本本经书,数着词笺上写下的字句,数着琵琶上弹过的曲子,数着妆盒里的每一根金钗和玉簪,数着瞒着流珠偷偷为他刺绣的荷包香囊,还有心里默默念了千百回的他的名字……
他为什么还不来?日日思君不见君,她唯有把思绪深深浸在青铜镜里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里继续沉郁,以一副婉约的神态躲进皎月醉影的帘后,以恨嫁之心待深闺,然后,在一曲不成韵的琵琶里,写花成梦,写梦成痴,写痴成江南烟水中的离人。相思难熬处,更习惯了在每个掌灯时分依着那上古裂帛的妺喜的性子,将手边的黄历毅然撕去,一半,两半,四半,八半……
听那纸碎墨断的声响,顿觉心惊,却是无可救药地爱上那激荡在内心深处久久不息的回响,决绝而沉毅,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将之狠狠揉成一团,重重地丢进纸篓,再忆着他绵延的笙歌,在纷繁的思绪里四下搜寻,竭力想要留住一段留不住的青涩时光。
但她终是成了他的妃,在那个烟水迷蒙的季节里。那夜,她欢笑着拈起窗外一缕携着花香的清风,有些害羞地望向眉眼沾尽欢喜且略带羞涩的他,看他静静站在暮霭之中,有柔柔的温情在心坎缓缓荡漾。夜色,轻柔,微漾的风冷冷地吹着,熨帖着她馨香的肌肤,细细的,粼粼的,仿似身体成了一湖池水,在他温柔的眸光里轻轻荡漾,清柔,婉约,雅致。
在他深情的注视里,她想起了那个曾于瘦西湖畔拾花的思春女子。那日,他打马离去之际,她俯身拾起了风的柔情,于片片落红的碎影斑驳中挽起了青春的残梦,心甘情愿地为他清歌一曲,舞尽世间风情。彼时,耳边塞满了经年不断的潺潺水流声,而那些声音总是会在那样的时刻以一种滂沱之势彻响在她耳畔,似乎她所处的高楼是一条经年不断的溪流,从遥远的群山之巅或是峡谷之涧,邈万重云海奔流而下,一路欢畅流泻,具有跌宕起伏之势,入耳,入眼,入心,只令她神魂颠倒;而远风便柔柔地随着山的势、水的媚披覆而来,在茂密的林间晕染上水韵清凉的柔情后,缓缓地婆娑在枝枝蔓蔓、叶叶茎茎间,再灌涌到肌肤纹理里,入肺,入腑,入髓,只令其心惊。
他远别的日子里,她的世界唯有灰蒙的天穹,亦总是在她点滴的相思中缓缓俊逸成一抹烟青色,再也找不见一丝灿烂与明媚。而那枝头零落的琼花亦在风中轻轻地摇曳,一个不经意便碎成了一地芬芳,凄艳而羞涩地作别了昨日晚风的柔情,不能与君再共。她看不到明月皎皎,看不到星辰闪烁,看不到流光溢彩,映在她眼帘的唯有清柔而温凉的恬淡静谧。在风烟俱净的澄澈中,再次让她感受到那丝丝风、缕缕柔,仿佛贴心贴肺的清凉人儿缱绻在心怀,也再次让她清楚地认识到,生命里,她永远都难再舍弃此番唯一的幽柔与他深情的眸光。
就在那个分别的夜里,她无可救药地恋上了一种温婉的柔情。是夜,风中的浪漫轻柔而清冽,自上而下,细细地抚摸着她袅袅升起的想念,任相思一点一点地漫上心头,然后在夜的倾情眷恋中,把所有的不得已与无奈都揉进她贲张的血脉,柔情亦自神魂颠倒的眸光里潋滟起丝丝的不舍与难为。而今,她又跌进那夜梦一般的幽远意韵里,不由自主地眠在了风的轻柔中,在他温情款款的眼神里用整个身心承载起一烛灯火的浪漫,体态袅娜,清歌四溢,只是当日的悲怅早已变作了今夕的欢悦。一支曲,一支舞,在他眼底将时光悄然凝立成一朵不染纤尘的青莲,于清风里徐徐散发着幽雅清香,而她,清丽可人的新嫁娘,亦在双喜的剪纸下成为他眼里永恒不变的欢喜。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一斛珠》
在他眼里,她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在她撩人的歌喉里,他仿佛凝立于亘古的雾霭中,掐捻着心底的甘霖,只为守候她的无限风情。在此清柔而简单的夜幕里,他看不到残红遍地,也看不到花满枝头,而那离枝点点绻绻,他亦捕捉不到一丝丝。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歌,只有舞,只有酒,只有醉酒后妩媚可人的她。无尽的风,一阵阵从窗外轻涌而来;悦耳的歌声,一帘帘荡漾而来;无光的酒,一鳞鳞漫延而去,皆化作交杯涌入他和她新婚的喉。
听着她曼妙的歌声,看着杯中渐逝无踪的酒水,他将风丝一缕缕地绕在指尖上,柔暖的素指便缠满了自她体内溢出的馥郁馨香。简直是太迷人了,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想起汉光武帝刘秀未登帝位之前所说的一句话:当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他李从嘉三生有幸,得此娥皇佳眷,便是当个纵横江湖的白衣秀士也是心甘情愿,帝王将相的位置就留给别人去逐鹿吧!
娥皇,娥皇,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多在乎你吗?他深情注视着歌舞逍遥的她,摊开双手,用她瞟他余光的温暖轻轻拨开夜的轻纱,将羞涩盖在笑靥如花的面庞上,跟随清风打着转,转到大殿的犄角处,贴着案几倚立成一个潇洒不羁的影子,就着灿烂的灯火,于词笺上轻描淡写,把她温婉可人的状貌,无一遗漏地划上笔尖,温上心头。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晚膳过后,她梳洗完毕,端坐妆台前,对镜贴花黄,在他柔情万种的眸光里,于唇上轻轻点上一层润泽的沉檀,更显无限风情。他对妻子的爱果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在词章开首便竭力描述爱妻的一系列活动,如同一幅一幅的连环画,一张一张地铺展在读者面前,突出了娥皇的娇美与妩媚,给人以新鲜、真切、自然的美。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晚妆过后,体态袅娜的娥皇盘旋着在他面前翩跹起舞,一边痴情地望着他如水的眸,一边伸出舌尖冲他扮着鬼脸,一个“微露”便将新婚夫妇的柔情蜜意以飘逸的姿势毫不吝惜地泼于笔墨之下。
紧接着,她长袖飞舞,轻启朱唇,如熟透的樱桃突然破裂,缥缈的歌声瞬时四溢。然而他却惜墨如金,只用了“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透露了她慵懒的憨态,写尽了她的妩媚神态。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她边舞边唱,边唱边就着他举到嘴边的杯盏喝下那含着他无限深情的美酒。笑闹间,芳香的醇酒濡湿了罗袖,使之变成深红色泽,然而在他的殷勤劝酒之下,她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下去。她知道,在他如沐春风的眸光里,她喝下去的不尽是酒,而是他的一片深情。在这世间,还有什么及得上他对她的一片痴心?哪怕明知有毒,她也会欣喜若狂地将之饮下,不悔不恨。酒越喝越多,她微微有些醉了,及至小口深杯时,四溅的酒水却把一身锦绣绫罗给彻底污染了。可这又如何?只要他喜欢,她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一件罗衫又算得了什么?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娥皇的多情,滋润了从嘉的词笔;从嘉的词笔,也铭刻了娥皇初嫁时令人心旌摇动的神韵。他们之间的情爱之深,从这三句富于生活情趣的细节描写,我们便可一窥端倪。醉酒后的她娇慵地斜靠在绣床边,轻轻嚼碎束发的红茸线,笑着唾向心上的他。那恃宠撒娇的神态,使远在千年之后的人都恍若置身其中,字字句句,皆洋溢着她对他深情的爱,更彰显出他的灵心慧眼。
因为爱,娥皇在李从嘉的笔下才显得如此生动活泼,以至隔了千年,我们仍能透过文字体会到她无人可以企及的音容笑貌。一句“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尽管有些香艳直白,但确实有着传神之力,一个娇柔可爱的少妇形象,在他勾魂蚀骨的笔触下,一下子便勃发了生机。她害羞地笑着,或是佯装生了气,樱口之美,美人之娇媚灵动,尽在词中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中回旋,但却能够于第一时间令人怦然心动。如果不是对之有锥心刺骨的深爱,又怎能写出这看似平淡实则风光无限的好词?
他手捧墨迹未干的词笺,在她顾盼流转的目光里低低吟诵着。他就是如此废寝忘食地爱着她,如此不顾一切地恋着她。今夜,他只想沉浸在她熏醉的温润眸子里,恋想一抹风的柔情能予他终生丰盈、恬静。尽管尚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编织多少风的柔情与温婉,但他知道,在生命的最初与最后,他都会紧紧攀附着风的生命气息,慰抚他和她的春闺迷情,任浪漫盈心,生生世世,只共她花前月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