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思君不见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冯延巳《谒金门》

  十里荷塘,轻岚似雾般笼罩在三月的金陵水湄,不是仙境,胜似仙境。这一季,她虽做不成梦寐以求的金陵女子,却依然可以在扬州的烟花梦中一路窈窕,款款行走在秦淮河畔,拈一朵素白的琼花,走近他的窗前。

  那夜,梦入秦淮烟水路,不是奔着胭脂井边那个香艳凝重的传说,只想聆听他的声声吴侬软语;不是奔着莫愁湖畔波光潋滟的哀愁,只想含羞收回他满面春光的笑靥;不是奔着桃叶渡下那段唇齿相依的旧情,只想追寻马蹄踏过他的舟楫和帆影。等到心事皆瘦成淮清桥下那弯月白时,再折柳叶作笙,落红为曲,任思念在水调悠悠中吹出一襟烟雨,于平平仄仄里除却心尘,和着高山流水的拍子,让她青葱的岁月流转成他手边的琉璃一盏,把曾经的惶恐次第驱离。

  烟波桨声里,何处是秦淮?

  梦中的她云鬓斜绾,花容憔悴,手提一盏荷花灯,缓缓穿行在花深似海的烟花三月,欲言又止。穿过东晋的粉墙黛瓦,越过南朝的烟笼云罩,青烟绕起间,一檐檐古朴的雕龙飞凤,一片片砾青的鱼鳞拱瓦,一波波流动的吴门烟水,一曲曲风雅的石头吟唱,一缕缕醇厚的花雕飘香,一重重暗香疏影的孤山,一座座水巷纵横的蠡窗,一簇簇粉雕玉琢的琼花,轮番流转于她晶莹澄澈的眸……莫非这就是她终日痴痴念念的都城金陵?

  她不知道,她对金陵城的印象既清晰又模糊,只记得孩提时父亲曾带她去过传说中的桃叶渡,可是那一汪春水下的青石码头究竟是不是王献之苦守桃叶的渡口?云鬓低垂的她落寞地走在淮清桥下,望一眼桃花凝成的春水,蓦地想起他吹笙时的温婉神态和散溢于唇齿间的清新小调,而今却是思君念君不见君,心中陡地升起无限惆怅。

  梦里秦淮的月正圆,花正好,乌篷船在水里悠悠地荡,隔着千万里烟波浩渺的江,渔夫们悠然自得,钓叟们岿然不动,“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只是檀郎不在;梦里秦淮的柳如烟,花似锦,采莲的少女“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在她忧愁闪动的眸里婉转唱开那曲缠绵悱恻的《采莲曲》,却又听得她字字惊心: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

  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

  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今已暮,采莲花,渠今那必尽娼家?

  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如江上采莲花。

  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

  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

  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

  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

  故情无处所,新物从华滋。

  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

  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

  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

  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

  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唐王勃《采莲曲》

  一首《采莲曲》顿时醉了她懵懂的心房。那简直是天籁之音,梦醒后的她好想乘着画舫,和着江南采莲女曼妙的歌喉,站在舟头清歌一曲,只唱给她的从嘉听。只是,看着窗外水中的花红,片片孤单飘零,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去向不曾去过亦不曾想去的远方,她心里那份伤怨便又次第分明起来。

  忆往昔,初见面,陌上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开遍,正是花样好年华,只一眼,便成就了他们彼此的倾心。还记得,他动作优雅地取出袖中折扇,轻轻递到她手边,望着她莞尔一笑,许诺月明之夜,要与她再续相思。她羞怯地收下,但见一片惊艳的桃红铺天盖地地弥漫在整个扇面,朵朵桃花相映红,恰似她脸上升起的红云,从此,折扇便成了她思念的信物。

  而今十五的月儿正圆,相思又成灾,百无聊赖中取出早已收入箱底的折扇,桃花灯前再相见,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又在她的想念中变得生动活泼起来,然而却又觉得他的一切,熟悉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陌生,一回眸间,便即恍如隔世。其实,她早已发现,兜兜转转后,他已成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的思念,亦无法祛除扎根在她心底的那片深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是,他何时还会重来扬州,轻轻执起她纤若柔荑的手,在月光下痴痴望向她,说一句但愿今生只与她共婵娟,天涯海角永相依?叹只叹,青春逝如流水,无情似桃花,此情难了,以后的以后,怕只怕,唯有在灯下才能与之心相许,与之定下终身盟,那份缱绻的缠绵却又是相望无语,尽在不言中。

  从嘉。她念着他的名,望向窗外浩渺的湖水,一曲琵琶瞬间点破云中月明。灯火阑珊处,粉墙黛瓦的小楼边,丽人们在蔷薇架下窃窃的吴侬软语,有着说不出的缱绻旖旎,令人醺醉,只是,二十四桥明月夜下的悠悠笙歌,究竟落在了谁多情的心上?撑着油纸伞一直寻找的那抹容颜,怕是早已随雁过了忘川,再也无法重逢。自此后,在那幽深逼仄、青石板路的弄巷中,在那雕阑玉砌、烟锁重楼的庭院里,在那碧波澹澹、鸳鸯嬉戏的池塘中,在那莺歌燕舞、画眉轻啼的阡陌上,在那笙歌四起、马蹄轻踏的沙堤边,在那菡萏连波、十顷香透的藕花深处,在那烟雨蒙蒙、水漪层层的石拱桥下,在那如烟如诗、鸟语花香的秦淮河畔,她是否还能将他轻倩的身影再度觅得?

  烟花三月是她梦里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她泪时喝不完的酒,壶边氤氲的香气,终是飘浮在思念的唇边缠绕不散,日复一日,夜以继日。夜已静,人已远。面对白昼的喧嚣繁杂,夜晚的幽深静谧,在他那管远去的笙乐中,她只能在孤单中将内心的种种渴望、痛苦与无言的呐喊,一并寄向窗外的朦胧月色,向它深刻表白。然后,轻轻忆起他转身离去的刹那,她内心最柔软处被他哀伤的眼神瞬时洞穿的伤,顿生一种泫然欲泪的痛。那份长久的期待便又在心底间倏然响起的那阕小调中变得活色生香: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冯延巳《谒金门》

  这是他离开扬州后寄来的第二封信后所附的新词。作者便是那个名震天下的风流才子冯延巳,也是她父亲周宗的政治对手。因为父亲的缘故,她始终喜欢不起冯延巳,可现在,念着这首绮丽而不失雅艳的小词,她心里却涌起万千春澜。

  冯延巳的词到底是好词。抛开成见,她无法否认他有着当朝第一流的文采,更无法不被词中感人肺腑的字句打动。从嘉在信里也说,冯延巳的这首词写得十分出挑,以至李璟早朝时就同他开起了玩笑,问他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而冯延巳的回答则更绝纱:“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君臣间的一番吹捧表明了李璟的对冯延巳这首词的赏爱,也使这首词迅速在士大夫阶层广为流传。

  冯延巳的这首词同样是以闺妇口吻旖旎道尽主人公思慕远方的爱人时的复杂情愫,和李璟以细腻缠绵著称的感怀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也就难怪李璟一直都那么欣赏他,甚至不惧朝野物议,非要把他这样一个毫无政治建树的文臣提拔到宰相位置上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春风忽地吹来,满塘春水波纹荡漾着她思君念君不见君时的内心迷惘与惆怅。她内心的澎湃也像眼前的池水一样荡起层层涟漪,那寂寞便又于无形中更加深了一层。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心上人不在,思妇茫然间走入花间小径,便顺手摘了一枝红艳艳的杏花,搓揉着花蕊来到池边逗弄着水里成双成对的鸳鸯。一句“闲引”道出了思妇无聊至极的惆怅,一句“手挼”更加细致入微地写出了思妇烦乱的心绪。既然不能共君把盏花前欢,也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水畔逗弄鸳鸯了,可是鸳鸯们都成双成对,她却失其佳侣,独对春光,那份深藏心底的寂寥也就更加震彻人心。是啊,春色虽好,春光却难留,正如人生青春易逝,究竟还有几个春天能让她独自挥霍?想到这里,她轻轻浅浅地叹,思君的程度更上一层楼,那手中被揉碎了的杏蕊仿佛便是自己渴求爱情的芳心,可是她的郎什么时候才能把家还?

  娥皇不知道自己手里什么时候也多了一枝杏蕊。难道冯延巳这首《谒金门》里描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化身?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自己和那个词笺里未曾谋面的思妇又有什么区别?念起之时,所有的女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轻纱帐中泪眼婆娑,对着香枕倾洒无法诉说的悲哀,任寂寞在熏香的烟雾中肆意缭绕。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穿过花径,逗过鸳鸯,思妇又来到另一处所,独倚阑干看“斗鸭”,依然兴致索然,徒增一腔伤情。在她眼里,“斗鸭”再精彩,没了他之相陪,天下所有的美景物事都打了几分折扣,只是懒洋洋地望着池中争斗的鸭子,却无法分享别人的欢喜,心里裹了万分无法排遣的伤感,连头上的碧玉簪斜垂下来也无心再去管它。心上人不在,还为谁饰容?任其鬓发蓬松散乱好了!

  冯延巳这句话真是写得太传神了。娥皇不由得不惊叹他的斐然才华。看到这里,她越来越觉得他笔下的思妇写的就是自己。从嘉不在的日子里,她懒梳妆,懒描眉,懒施粉,懒言语,做什么都无精打采,就连惯会逗其欢喜的流珠婢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让她一启欢颜。

  她究竟是怎么了?他不是已经许下诺言要来扬州迎娶自己的吗?可自己为什么还在担心?她在担忧什么?和他的婚事是得到皇上和父亲首允的,为什么她却总是放不下心来,难道她对他的痴心还不足够信任?不,她明白,他是深爱着自己的,可她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总在莫名地疑惑着,恐惧着,感伤着,仿佛只有他在窗前出现的那一刹那,她才能安下心来,才能相信他也如自己一般深切地思慕着她。可是,他还未曾入她芳梦之际,她也只能在雾霭茫茫中款款深情地驻足远眺,哪怕历经千年,也要在平平仄仄写尽柳色花事中等来他“嗒嗒”的马蹄不断。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思妇正沉浸在百无聊赖、望君不至的绝望之中,忽又听到窗外枝头喜鹊声噪,不觉喜上眉梢,精神为之一振。喜鹊叫,行人到,莫不是心上人就要回来了吧?她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举头望向花树上鸣噪个不停的喜鹊,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发问:他真的要回来了吗?真的吗?“终日”二字将思妇的痴情表露得纤细入微,而“举头闻鹊喜”一句却进一步刻画出思妇对恋人的思念之切,不仅使其转忧为喜的感情变化跃然纸上,品字如见其人,也给词外的读者留下悬念,他归之不归,就要看这小女子的造化了!

  归,还是不归?思妇不知,娥皇亦不知。词到这里,戛然而止,却遗袅袅余音,令人回味无穷。

  他怎会不回来呢?他是她聘下的妃,是他终身不可割弃的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他对她许下的誓言,永远不会背弃的盟约,纵是山高水长、天涯海角,他也不会弃之不顾的!只是,究是何时,她才能披盖头、着红妆,成为他的妻,与之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不再终日思念以诗寄情,鸿雁传书寥表想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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