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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动荷香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吴俣阳 14787 2024-11-19 04:45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纱》

  春语已旧,夏花烂漫。一场顾盼生辉的遇见,终在他挥手而去的瞬间辗转成一场陌路荒凉的离别。只是,百转千回后,情难阑珊,她孤寂的心却又与他在梦境里纠缠起一场无法相忘于阡陌的尘缘,怎不惹她相思成灾?

  放眼,烟柳成行,桃李争艳,花重扬州城。五月里,一个叫周娥皇的女子在瘦西湖畔,为她的情郎挽起一朵情思,把旧去的春花秋月调成手底琵琶的幽咽,看千帆过尽,幻化成一曲红尘劫,然后悄然转身,踏着三千里的桃花远去,低吟浅唱间平仄出一纸风月债,只余一袭轻纱罗裙缥缈无依,在二十四桥下泪落成一篇陈年憾事……

  醒来的时候,她已忘却了红尘万丈,只记得从嘉的身影在她落水的那一刻轻轻浅浅地飘在瘦了心思的玫瑰枝头,携着一缕温文尔雅,拈着满城花香,许愿要和她相爱一辈子,那句与之偕老的话似乎已随着不朽的惦念深入骨髓,并在梦里醉了多年。

  “娥皇!”母亲周夫人衣不解带地守在女儿榻前,见她从昏迷中醒来,心中纵是有万年疑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女儿已经十八岁了,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心思呢?都怪自己这个当母亲的疏忽,要是早发现她有异状,又何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悲剧?

  “我不是娥皇。”她悲伤地哽咽着,泣不成声。

  “娥皇……”周夫人瞪大眼睛讶异地盯着她,一把攥着她冰凉的手,不无紧张地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火……火……”

  “火?什么火?”周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是落水了,就在二十四桥边上……”

  “不,是火!”她忽地从床上跳下来,径直奔向窗前,瞪大一双恐惧的眼睛惊叫着,“火!火!失火了,失火了!”

  “哪有火?”周夫人急步赶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好女儿,没有火,真的,你只是失足落水,受了惊吓。大夫说了,只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几天便没大碍了的,你可千万别吓唬娘啊!”

  “落水?”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周夫人苍白的面庞,“落水?您说我失足掉到水里去了?”

  “是。可这不是没事了嘛!”周夫人伸手捋着她一头凌乱的秀发,“听娘的话,别再胡思乱想了,先上床好好睡上一觉。等睡醒了,娘让流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鲤鱼,好不好?”

  “糖醋鲤鱼?”她痴痴念着,“湖里有好多好多的鱼,它们都围拢在桥下游来游去,好像在说着悄悄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什么也听不懂。”

  望着女儿一副梦魇的模样,周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女儿从小到大,从没受过任何惊吓,她和周宗都视其为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攥在手里怕掉了,不曾想现在却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若是以后都好不起来,她这辈子不就毁了吗?

  “娥皇!”

  “我不叫娥皇。”她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吁一声,“告诉你,我有个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我……”

  “你不叫娥皇叫什么?”

  “我叫摩诃曼珠沙华,本是佛家圣洁的白莲花,色白而柔软。”她仰起头,望着眼前的雕梁花柱,旁若无人地轻轻低吟着。

  “你说什么?”周夫人心里一紧,使劲摇晃着女儿的身躯,“娥皇,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摩诃曼珠沙华?什么佛家?什么莲花?”

  “佛曰:见此花者,恶自去除。佛曰:开到荼靡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之花。佛曰……”

  “别再说了!”周夫人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胡言乱语的女子会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的,她会往湖里跳?莫非她是中了邪不成?

  “你说我是什么?”她望着六神无主的周夫人“咯咯”笑了起来,“我是什么?我不过是承载世人千万年轮回过往的一朵花罢了!”

  “娥皇!”周夫人一把将女儿推倒在床,抓起被子便往她身上胡乱盖去,“听话,听娘的话,乖乖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说,好吗?”

  “娘?你是我的娘?”她瞪大眼睛睨着周夫人,“我没有娘!我是佛前的曼珠沙华,怎么会有娘呢?”

  “娥皇,娘……”周夫人心痛莫名地望着女儿,顿时失了主意,急切间不知究竟该如何才好。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娥皇又从床上跳了下来,径直奔向门前,踮起脚尖望着院外大声惊叫着:“失火了!快来救火啊!失火了!快来救火啊!”边喊边执意要往院里跑。周夫人心急如焚地盯着病得花容憔悴的女儿,可又拉不住她,只好任由着她去,偌大一个周府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这孩子怎么一下子便魔障了,被娥皇折腾得六神无主的周夫人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女儿还没出阁,要是传出风声去,可如何了得?

  “檀郎!檀郎!”她扑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不要!快跑!檀郎,快跑啊!”

  檀郎?周夫人心里一惊,难道女儿和外面的男人有了瓜葛,所以才……事关周氏名节,她不敢往深里想下去,只得悄悄将娥皇的侍婢流珠叫到房里训斥起来。

  “谁是檀郎?”周夫人面色铁青地瞪着流珠,“小姐轻生,就是为了那个檀郎是不是?”

  “夫人……”流珠匍匐跪于地上,哽咽着泣道,“奴婢,奴婢……”

  “你哭什么?我问你,檀郎是谁?”

  “檀郎,檀郎是……”

  “还不快快招来?!”

  “檀郎是,是……”

  “是谁?”

  “是……”

  “都是你这个狐媚惑主的婢子惹出的好事!”周夫人正在火头上,见流珠欲言又止的模样,早已气得七窍生烟,立即拔下头上的金簪向流珠扔去,“今天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让老爷撵了你出去,以后再也休想回到这里!”

  流珠刚要分辩,从衙门办公回来的周宗推门而入,伸手间便接住了夫人扔过来的金簪。“夫人,什么事值得跟一个丫头生这么大的气?”边说边轻轻踱到周夫人身边,替她将金簪重新插上发端。

  “什么事?你问她好了!”周夫人没好声气地说。

  “流珠,不是嘱咐过你,不要惹夫人生气的吗?”周宗给流珠使了个眼色,“我刚刚去看过娥皇,她还没醒过来,你还是过去侍候着小姐吧。”

  “我……”流珠刚要起身,却看到周夫人冷冷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只好依旧跪着等候发落。

  “还不快过去?”

  “老爷!”周夫人不解地望着周宗,“我话还没问完,你这是……”

  周宗朝流珠挥了挥手:“我有话对夫人说,还不快起来?”

  流珠闻声,立即起身跑了出去。周夫人还想埋怨,那周宗却面不改色地望向夫人怅叹一声说:“家丑不可外扬,夫人是想闹得扬州城里里外外都知道我周家出了这等丑事吗?”

  “老爷……”

  “我都知道了。”周宗紧蹙着眉头,“从府衙回来我就去看过娥皇了,她在梦里还喊着那个男人的名字。”

  “什么?这么说娥皇她真的……真的做下了有辱门风的事情?”周夫人紧张得在房里来回踱着步,“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都是你,妾身早就说过不要由着她的性子让她在外面到处疯跑,可你偏不听,非得等出了事再来着急!你说,这个烂瘫子现在该如何收拾?”

  “也不是没法收拾。把娥皇嫁给他不就万事大吉了?”

  “嫁给他?你知道他是谁?如果对方是个樵夫,是个浪子,是个市井小民,也要委屈咱们娥皇嫁过去吗?”

  “如果对方身份显贵、家世煊赫呢?”

  “身份显贵?娥皇口口声声叫着檀郎,檀郎檀郎,能是什么名门贵胄?”

  “夫人还记得去年六皇子私服到扬州出游的事吗?”

  “这和六皇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夫人没听说那年扬州城出了个擅长吹笙的檀郎吗?一曲笙歌,令扬州盍城百姓倾倒其中,普通伶人又如何会达到那样的技艺?”

  “你是说咱们女儿遇到的那个檀郎就是那个倾倒扬州城仕女的吹笙人?可这跟六皇子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就大了!”

  “妾身不明白。”

  “知道吗,娥皇在睡梦里喊名字是哪两个字?”

  周夫人摇摇头:“我正想拷问流珠呢,你一回来就……”

  “用不着拷问流珠,娥皇在梦里都念出来了。”

  “是哪两个字?”

  “从嘉。”

  “从嘉?”

  “是六皇子的名字。”

  “什么?”

  “六皇子就是那个吹笙人。吹笙人就是微服出游的六皇子。”

  “你是说,娥皇心里想的人是六皇子?”周夫人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可是……”

  “六皇子风流倜傥,生性儒雅,所以才会微服到扬州出游。谁知道偏生又让咱们女儿遇上了他?”

  “可她为什么要轻生?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往湖里跑?”

  “兴许是因为三月间发生在金陵的火灾。这孩子心事重,可能是哪天听我说起金陵逾月的火灾,替六皇子担忧,可又没个可以分担心事的人,所以长久积郁在心,就……”

  “难怪她一直叫着火火火,我还以为她魔障了呢!”周夫人悬起的心到此总算落下一半,可又有些隐隐的担忧,“既然娥皇早就和六皇子邂逅,岂不再也嫁不得别家?可皇室那边为什么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难道六皇子并没娶娥皇为妃的意愿吗?”

  “纵使六皇子没这个意愿,我女儿还愁嫁不出去不成?”

  “可是……”

  “夫人放心,想我周宗乃是开国重臣,与皇家结亲也不辱没李氏门庭,皇上若是知道六皇子与娥皇的事,定然不会有所推托。”

  “只怕六皇子心有另属,晚了,娥皇就与郑王妃的位置失之交臂了。”周夫人一脸愁云地叹息着,“妾身并非贪图荣华富贵之辈,只是娥皇生来心重,若她心里果真放不下六皇子,岂不误了终身?”

  “夫人此言差矣。”周宗摇摇头说,“据我所知,郑王自恃才高,不肯轻易俯就,婚事也便蹉跎了下来。既然郑王与娥皇情投意合,老夫不妨借金陵火灾为由亲往皇宫走上一趟,也好探听探听皇上的口风,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好是好,就怕六皇子本没那个心,只是咱们娥皇……”

  “咱们娥皇貌若天仙,文采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手琵琶更是弹得出类拔萃,郑王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怕只怕……”周夫人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若是皇家没这份心,叫咱们娥皇日后怎么做人呢?”

  “夫人不必担忧,老夫此次进京,定会察言观色。如果皇上尚不知晓郑王和娥皇的事,那老夫索性把话挑明,到时皇上也不得不顾及皇家颜面和老夫的体面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爱女心切的周宗决定亲自走一趟金陵,探一探元宗李璟的口风,看皇家到底有没有接纳娥皇为郑王妃的心意。他老年得女,因此对两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格外宠爱,尤其是娥皇,简直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为了女儿的幸福,他说到做到,很快就带着赈灾物资亲自赶赴金陵面见李璟。自三月火起,一直连绵到四月,昔日繁盛的金陵城已被一把无名天火烧得满目疮痍,令人不忍目睹。时至五月,虽然肆虐的大火已被扑灭,但李璟心头却笼罩了重重愁云,闲步宫中,不是垂头丧气便是唉声叹气,管弦声乐也丝毫激不起一点快乐的涟漪,倒是周宗的到来,才让他紧锁的眉头有了些许笑容。

  李璟下令,在御花园大摆宴席,替周宗接风,并点名要六皇子郑王从嘉陪侍。十七岁的从嘉风华正茂,玉树临风,浑身散发着青春灵动的气息,不由得周宗心生欢喜,私下里早已目其为乘龙快婿。从嘉本知娥皇身份,与周宗乍然相见,倒显得有几分腼腆及不自在来,周宗也不点破,只与李璟把盏尽欢,畅叙往事。

  宴罢,李璟邀周宗一起行至后湖观荷,想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终导致金陵火灾,不禁怅然深叹,当即赋诗一首,以寄心中情怀:

  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

  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李璟《游后湖赏莲花》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周宗默默玩味着李璟最后两句诗,一个“斩”字已透着一股无尽杀气,再将这满池的荷花比作宫女所断之头,想必更非吉兆,心里不禁凛然一动,莫非大唐的气数真的就此将尽?想当初,自己助烈祖建国立业,终李昪一朝,一直遵循与邻国和睦相处的既定政策,从未轻启战衅,谁知李璟即位后却听信冯延巳、冯延鲁、陈觉、魏岑、查文徽一帮佞臣的谗言,今天攻闽国,明天打楚国,后天又跟中原大周发生兵戈争端。几年战争打下来,非但造成国库空虚的经济危机,就连先前攻下的城池也没法守住。辗转至今,抢夺来的土地几乎丧失殆尽。若再这样下去,大唐社稷恐怕真的要步吴国宫女之后尘了!

  放眼望去,满池荷花生艳,但周宗再也没有赏荷的情致了。李璟本由他推立为帝,想当年,君臣和睦,情同手足,只因权相宋齐丘弄权,自己由宰相出为江州节度使,继而转为宣州节度使,但尽管如此,从驻镇之地返回京师赐宴之日,李璟还是对他亲昵有加,并当着群臣的面亲自替其摺袱头脚,以表殊礼。因是两朝功臣,周宗在朝中的地位自是无人能及,但因此也引起了冯延巳、宋齐丘等人的猜忌,屡次被贬出京师,直至远赴扬州出任东都留守。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周宗出为东都留守后,朝政逐渐被冯延巳、陈觉等近臣把持,他与李璟的关系日渐疏离,多次上奏劝罢战事也都未见批复,所以也便懒得再言国事,乐得在扬州城中纵情山水,逍遥快活。可是这次回京,被大火肆虐后到处残垣断壁的金陵城却让他心生不安,及至听到李璟这首充满不祥之兆的《游后湖赏莲花》,更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陛下……”周宗抬头望向李璟,欲言又止。

  “周卿有话,但讲无妨。”

  “臣这次回京,目睹火灾之后的金陵一片凄惨之象,百姓流离失所,多有贫病不能自给者,可朝廷却连年发兵征战,导致国库空虚,长此以往,臣恐家将不家,国将不国,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啊!”

  “寡人已知错矣。”李璟深深叹息着,“前日之战,皆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今天象示警,寡人已下诏悔兵,如非应战,终身决不再轻启战端。”

  “如此则国家幸甚,陛下幸甚!”周宗由衷地感叹着,然内心仍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惆怅。周宗深知,冯延巳之辈不去,终是朝廷祸患,可李璟对冯氏兄弟宠信无度,恐亦非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转圜。自保大五年,吴越军在福州大败大唐,冯延巳引咎辞职,出任抚州节度使后,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年时间,在抚州毫无任何政治建树的冯延巳居然又于保大十年得以还归京师再登相位,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李璟对冯氏的偏信偏爱吗?无独有偶,先前被再次遣归九华山的宋齐丘居然也有齐王景达出面替其说情,以太傅身份被重新召回朝廷,再掌权柄。触目所及,满堂之上皆是奸佞之辈,就算李璟有心罢兵,但生性懦弱、耳根子软的他又真能不再被宋齐丘、冯延巳之辈牵着鼻子走吗?

  想到这,周宗不禁觉得心寒,要知道,当初烈祖李昪是不想把皇位继承权交到李璟手里的,若不是自己多次据理力争,并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毅然撕毁李昪派密使送往扬州召还景遂的密诏,李璟又怎能坐上大唐帝君的位置?还有,李璟身为齐王兼诸道兵马大元帅留守扬州之际,时为吴国辅臣的宋齐丘却倾心结交楚王景迁,没少在李昪面前说李璟的坏话,并直接导致李昪将李璟召还金陵,以景迁取代之留朝辅政的严重后果。虽然景迁早逝,宋齐丘谋立楚王的阴谋未能得逞,但李璟即位后,却始终对其恩宠有加,哪怕是在宋齐丘联合陈觉等人谗构自己之际,李璟也只是采取各打二十大板的策略,将二人通通贬斥了事。想起这些,周宗不禁满怀忧虑,可自己一介外臣,尽管有心挽狂澜,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李璟见周宗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暗思这些年风风雨雨,无论自己怎样待他,出其镇江州也罢,调其镇宣州也罢,再迁至东都留守也罢,他尽管心有怨望,但也从未自恃功高,做出有悖臣节的事来。这样一个有功于社稷的重臣,自己又怎能让他长期流落异地,继续冷落他一颗忠心呢?望向白发苍苍的周宗,李璟心里不禁对其生出一丝愧疚,轻轻叹息着问:“东都那边都还好吧?百姓们的生活都过得如何?”

  “托陛下的福,东都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子民们都夸赞陛下仁政惠及四海。”

  “你就不用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哄朕开心了。朕知道,这些年朝廷连年用兵,百姓们也跟着受灾遭殃,怎么会说朕的好话?说起来都怪朕不听烈祖遗言,终成败局,实在是愧对祖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啊!”“陛下……”

  “这阵子寡人一直在琢磨,是不是该把君太你调回京师了?这些年把你一个人放在东都,朕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可是不让你留守东都,放眼天下,这满朝文武又有谁会比你更适合挑起这副重担呢?”

  “能为陛下效命是臣的荣幸。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已年老体衰,早就有致仕之心,如若陛下真有心调臣还朝,倒不如开恩允臣致仕,也好留得这身老骨头与小女朝夕侍弄花草,享受天伦之乐。”

  “爱卿是国之栋梁,岂能轻言致仕?眼下国事萧条,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依朕看,过一阵,你还是还京再助寡人一臂之力吧!”

  有宋齐丘和冯延巳在朝,早已心灰意冷的周宗自是无心回朝,刚才一番致仕的话也是他多年的心愿,只是一直找不到表白的机会,遂趁着今日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这些年,臣不敢说替朝廷鞠躬尽瘁,却也是任劳任怨,一心系于国政,不曾想却忽略了对女儿的关心,以至小女近日有失足溺水之祸。臣膝下无子,唯有两个女儿承欢膝下,她们若是生出什么好歹来,臣这一辈子也不会心安的。所以,臣斗胆请求陛下许臣致仕,成全臣一片舐犊之心。”

  周宗此话一出,那从嘉却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李璟开口,从嘉立即脱口问道:“不知周大人家哪位千金遭遇溺水之祸?有没有性命之虞?”

  见郑王如此关心女儿的安危,周宗心里不禁多了几许安慰。看来六皇子心里还是有娥皇的,要不又怎会不顾君臣之礼,唐突询问闺房之事?

  “从嘉!”李璟回头瞪一眼从嘉,正色望向周宗问,“不知令千金贵体有无违和?”

  “托陛下的福,小女已经转危为安,只是……”周宗盯从嘉一眼,只见他目露关切,故意沉吟着说,“只是受此惊吓,小女举止变得多有怪异……”

  “怪异?”

  “小女自幼爱好诗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琵琶,盍府目为痴人。又自恃技艺高绝,无人能及,哪知去年扬州城内突然来了一位精通音律的白衣少年,尤其是一管笙乐,更是吹得出神入化。扬州城的百姓都被他超绝的技艺迷得神魂出窍,一下子就将小女比了下去。小女心有不甘,总想找机会跟白衣少年比试一番,无奈白衣少年本是浪迹江湖之人,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此后,小女便引为憾事,终日郁郁寡欢,不思茶饭,就连生平最爱的琵琶也懒得一顾,以致形神憔悴、神思恍惚,所以才不慎落入瘦西湖水中……”

  “还有这等奇事?那白衣少年是何等人物,竟能将一支笙吹得出神入化?”李璟正色问,“想那白衣少年在扬州引起百姓追捧,就不曾留下姓名?爱卿若是依着姓名去寻,怕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何……”

  “要是知道白衣少年姓甚名谁,臣就不会这样烦忧了。”周宗深叹一声说,“臣膝下只得两个珍宝一样的女儿,*刚刚咿呀学步,还不知事,唯独长女娥皇长成,幼时即聪敏过人、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又很是乖巧孝顺,深契臣夫妇之心,没想到却又遭此变故,臣……”

  “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不找出这个白衣少年,怕是治不好令千金的心病了!”深谙乐理的李璟乍然听闻娥皇是个知音律的女子便陡然对其生了几分好感,不由喃喃念叨着说,“想我大唐人才济济,可是据朕所知,本朝精通音律之人无几,能把笙吹得让扬州一城百姓都趋之若鹜的乐人更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莫非是教坊中伶人,偶然寄兴前往扬州卖弄?若真是这样,朕自当替爱卿把这人找出来,也好了却令千金一块心病。”

  “多谢陛下美意。”周宗偷偷窥一眼从嘉,见他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更确定檀郎便是郑王无疑,索性向李璟和盘托出说,“听府上侍婢说,扬州城中百姓都唤那白衣少年作檀郎,只是不知这是他的真名还是百姓们一时兴起胡乱叫出来的名号。”

  “檀郎?”李璟仔细品味着檀郎二字,“想我教坊司中并无檀郎之人,难道是……”边说边回过头望向三天两头便往教坊司跑的从嘉说,“你跟教坊司的伶工关系最为融洽,知不知道谁有檀郎之号?”

  “儿臣不知。”从嘉连忙摇着头,诚惶诚恐地说,“儿臣最近醉心于诗文研究,已经很久没跟教坊司的伶人切磋技艺了,倒是……”

  “倒是什么?”

  “倒是听说教坊司的曹生一支笙管吹得一流的好,不知……”

  “曹生?”李璟想起那个不解风情的乐工曹生,不禁失声笑出来说,“曹生要能那样附庸风雅,就不会在教坊司待着了。再说他已年近三旬,怎么可能是周大人所说的白衣少年?”

  “那儿臣就不知道了。”从嘉早是羞红了面庞,生怕说多了引起李璟和周宗的怀疑,连忙打住话头往池塘里的荷花看去,再无一言。

  “你看看,这孩子说他几句就又受不得了!”李璟摇着头瞟向周宗说,“都是他母亲宠坏了他!成天不务正业,倒跟一帮伶人混得熟稔,知道的晓得他是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唐皇室又多出个风流伶工呢!”

  “六皇子风流雅致,爱好音律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移了性情就好。”

  “你越夸他,他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李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盯一眼从嘉说,“好了,朕这里不用你陪了,一会派刘澄去通知教坊司的人准备准备,晚上朕要替周大人接风洗尘,让他们演几出好戏。”

  “儿臣遵命。”从嘉边说边退了下去。

  “让他们全来。一个也不能落下。”李璟望着从嘉的背影大声嘱咐着,话完拉着周宗的手继续说,“寡人能为爱卿所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若白衣少年果真是教坊中人,待令千金见了他比试过后,病情自然就会好转。”

  “陛下日理万机,还能为臣家事着想,臣真是感愧万分。”

  “这是哪里话?大唐江山甫定,爱卿居功至伟,难道寡人还不能为爱卿一尽心力?只是不知令千金年方几何,有没有许字人家?”

  “小女娥皇年方十八,因自恃才高,所以至今尚未许配。”

  “只怕是爱卿舍不得将女儿屈就下嫁吧?”

  “实不相瞒,臣夫妇膝下无子,早就有招婿入门的想法,只是高门子弟自然不愿屈尊入赘,平常人家小女又看不上,所以婚事便蹉跎下来,成了老臣心头一块心病。”

  “十八,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只怕再蹉跎下去便要误了终身,若爱卿不弃,朕倒愿替其保媒,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陛下保媒,臣自然感激无限,只是不知对方是哪家儿郎?”

  “爱卿先说舍不舍得割爱。”李璟故作神秘地说,“朕保的这个媒,虽不能说无可挑剔,倒也不至于辱没了爱卿门庭。只是对方身份尊贵,不能屈就入赘,恐不能令爱卿满意。”

  “陛下所保之媒,想必对方人品才德都是一流的好,小女若能攀上这门贵亲自是她命中造化,臣又岂敢委屈之入赘周府?”

  “那就再好不过了。”李璟伸手往从嘉远去的方向一指,“爱卿看郑王从嘉如何?”

  “陛下……”周宗装作一副惊愕的模样,顺着李璟手指的方向望去,“陛下莫非是说……”

  “从嘉年方十七,比令千金小了一岁,不过他二人皆精通音律,倒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爱卿若没他意,朕就保从嘉*卿的乘龙快婿如何?”

  “陛下……”周宗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连忙倒地磕拜,受宠若惊地说,“陛下若是有心成全,臣哪有不愿之理?只是小女姿质粗陋,恐不能为郑王执箕箒,还望陛下……”

  “爱卿快快请起!”李璟一把拉起周宗,语重心长地说,“你我虽为君臣,实则情同手足,放眼朝堂内外,郑王之妃舍令千金其谁?若爱卿不以从嘉菲薄不足以堪大任,这门亲事就莫再推辞。依朕看,等金陵重建恢复秩序之后,便着礼部选个好日子替他二人完婚,等那时爱卿也早已回至金陵,不又可以和女儿共享天伦之乐了吗?”

  “可小女的身子……”

  “爱卿是担心令千金的病情?放心,宫里名医无数,这次回扬州,朕就让从嘉带着御医一起跟爱卿前往,三五剂药下去还怕不药到病除?”

  “小女之病恐怕……”

  “不就是一个檀郎吗?想必令千金并不识得檀郎面目,想与檀郎比试还不容易?从嘉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郑王?”

  “爱卿忘了从嘉自幼便精通音律的吗?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他大哥弘冀,对政治毫无兴趣,一门心思都花在琴棋书画上,所以笙也是吹得一流的好。若是让从嘉扮作檀郎,既可疗令千金之疾,又可让他二人有机会亲近,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让郑王扮作檀郎?”周宗不无惶恐地说,“这……郑王乃千金之躯,小女只是一介布衣……”

  “你我结成儿女亲家,令千金就是名正言顺的郑王妃,又岂能以布衣目之?”李璟轻轻笑着,“这事就这么定了,晚上咱们君臣再在别殿好好畅叙别离之情。朕可是听说令千金才貌双绝,爱卿可要好好跟朕说说你这个天仙般的女儿!”

  …………

  就这样,一番情意缠绵的话语,一抹从容安闲的微笑,几杯流玉飘香的浊酒,那风流倜傥的六皇子郑王从嘉终于还是被命运的红线牵系着走到为之癫狂痴绝的娥皇身旁。是从嘉?真的是从嘉吗?当他倚窗吹响一管玉笙之际,她再也按捺不住,泪水顺着清瘦的面庞喷涌而出,只是,他又可曾知,这点点珠泪都是被她相思的血水浸泡过的?

  一只蝴蝶寂寞地从她窗口飞过,看上去它并不美丽,却有一种冷艳的傲,亦如忧伤中的她,清高而孤傲。顺着他手中的笙管,她望向在他头顶翩跹起舞的蝶,却不知它为何偏偏落得单飞,莫非它爱的那只蝶也弃它而去了吗?那蝴蝶和她一样,很孤单,很寂寞,在寂寂的夜里静静地飞翔,没有任何遐想,只是在悲伤里悠然起舞,用沉默感受着身边的一切声音,任倾诉与被倾诉,寂寞与繁华,湮灭与存在,都搅在风里散成只言片语,丝丝紧扣着它那颗一夕之间便破碎成花絮的琉璃心。

  一盏孤灯,伴一帘痴心。她秀发松绾,眉峰微蹙,斜偎案前,在相思里将他温婉的面容一再忆起。檀郎檀郎,眼前这吹笙的男子真是她曾经相识的从嘉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又不太像。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领回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在她面前吹响一管幽怨的玉笙?难道,难道她的爱情真的要在这片寂寞的笙乐中悄然老去吗?

  望着吹笙人俊美如玉的面容,她好想起身握一把清冷的月光,把它写成华丽忧伤的诗句,寄给秦淮河畔的他,可怎么也找不到赋词的入口和方向,只能任痛楚的感觉深入骨髓,又一次无能为力地让幻想在她眼前作一次轻纱妙舞的飞翔。

  窗外下起了淅沥小雨,一季的相思终被夜风拉长,扑面而落,转瞬便又在心上湿成蓦然回首的丝丝缕缕,湿成了与他一起走过的点点印记,湿了他远方的衣角,湿了吹笙人凄楚的面容,亦湿成她一生无法抹去的斑斑苔痕。她喜欢淋雨的感觉,不知听谁说过,那明净的雨滴便是夏天的灵魂,如果真是这样,她宁愿选择化作一颗雨滴,在他窗前倏然下起,哪怕耗尽心力只换得他一个浅淡的回眸。在吹笙人的笙乐里,她肆意编织着属于她和从嘉的美梦,只想穿一袭素白的衣裳,坐在风里折一束月光为镜,为自己雕琢起一个精致的表情,然后偎着他静数门前的花开花落,任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都沉陷为一段凝眸的传说,并在他欢喜的注视里次第延伸成她永远的愉悦。

  从嘉,从嘉。她手抚锦缎衾被,轻轻念他的名,却不知眼前的吹笙人正是她要等的人。她不敢相信他会来,更不敢相信父亲会把他带到自己面前,在这等级森严、男女有别的规则世界里,身为朝廷重臣的父亲又怎会把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带回府中与她相见?是的,不可能。相思的泪水一再将她提醒,这一切都是梦境,是一场触手便会破灭的幻梦,所以她不敢再回首看他,不敢再听他那一管哀怨的笙乐,任思绪一再在与他初识的瘦西湖畔缥缈流连。

  从嘉,从嘉,你可知,我一直都守在寂寞深闺里等你?无法排遣的忧伤里,我真想用一卷澄澈雅韵的宣纸,一笔一画地渲染出烟雨江南的小桥琐窗朱户,还有那满院芳菲的亭台楼榭,而这一切只因为我知道你永远都是那风景里的主角,可你眼里望到的为什么不是一直在这里为你苦苦守候的我?当相思在夜里�

  ��江倒海的时候,她总是守在窗前借一片回忆的月光,用羊毫蘸满淡墨描出掩映在柳烟花雾中重楼深院的金陵宫阙,亦不会忘记再画一扇古旧的朱红漆门和那半倚在门边拥着一身的惆怅于孤独中吹响玉笙的男子。当然,她也被画在了画中,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素净衣裳的女子便是她,每一幅画里,她亦总是守在他的身后,始终都与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她多想在他蹙起眉头吹响笙管的时候轻轻踱到他身边,听他讲起那些深藏在鳞次栉比小楼下的古老故事啊!又是多么希望在他深切凝望的目光里,感受她曾经的红颜芳华依然在他悠长的回忆中绚烂绽放啊!只是,若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到那时,远在金陵的他还会于灯下沉醉在旧事中忆起那个赠他以流水眼波的她来吗?

  窗外偶尔有落花斜斜地掠过枝头,静静地落入萋萋的芳草中。她听着花落的声音,再次在案前铺开笔墨纸砚,将他的容颜描了又摹。却不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人家,是否还有一个倚着木门等待了千年的女子,正坐在守望的风中静看时间打马而过,于孤寂中饮下一盏甜涩的青梅酒,素手轻弹,唯任一首《长相思》弹尽前世今生的所有憾事?那一页页尘封的旧事,都在她思念的泪水中被瞬间隐藏在了杨柳岸边的花前月下,美得令人心碎。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一艘艘旧了的乌篷随风荡入水乡的沟渠,又看到有素衣白裳的女子孤身立于古色古香的廊桥上,手执绢扇,悠悠望向那一艘艘乌篷船,只管用一声吴侬软语的唱白凄凄婉婉地念道:“郎君啊,桃花点点坠,相思情何时?”叹的是“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她知道,那素衣白裳的女子便是她周娥皇。蓦然回首,画中古宅的院门紧闭,朱窗深锁,却道是门里一个故事,门外又是一个故事,叹只叹苦盼了千年的重逢愣是错过了花期,到头来只换得几多惆怅都落在了这茫茫的江南烟水中。相望的日子里,也许应该烫一壶花雕,放些陈年的桂花温在灶台,只等他笙歌箫管来叩她朱窗绣户,然后在经年的烟云缭绕中各自揣摩彼此隔世的容颜,任所有的感动都寄于那锣鼓喧天、凤冠霞帔、鸳鸯绫衾之中的欢喜里。然而,这么做了,他便能回来吗?

  心事,起起落落,凝眸之间,一一隐于窗外的粉墙黛瓦之中。也许,那个伫立瘦西湖畔吹响一管笙乐的男子已隐在门前的烟雨中缓缓走来,那踏歌而行的姿态是她手底这幅丹青水墨画中最淡却又最浓的一笔。转身,不经意的一点墨痕悄悄溅在了心上,他唇边的玉笙究竟又吹过谁眼角的新忧旧愁,浓了又淡,淡了又浓,恍若隔世?尘封的过往早已篆刻在不知名的光阴起落里,她颤立风中,泪眼看他唇边的笙吹成一段桃花的落红。那隔世的温暖,依然透过他如水的眸子,轻轻落在她的眉梢,换得从此相思深种,然而却又不知道谁的心只是为了等候那江南的烟雨,等候那支飘过远山、吹开桃花朵朵的笙歌。

  唉!她深深地叹。或许,经年过后,在某年某月的某日里,她心系的男子还会牵白马重新路过曾经相遇的碧水琼花畔,只是那时的他是否还会记起当年那个倚在雕花窗棂下拈着琼花为他苦苦守望的女子?是否会伸出手去,替她拔下耳畔的银丝?一场幽梦一帘忧,皆在她凄绝的笔下温婉成一幅幅溢彩的水墨丹青,而他,那个吹笙人却在她紧蹙的眉头里不经意地走进了她的画中。她终于抬起头,不可抑制地举目望向他,泪眼潸然里痴痴问起一句:“你真的是我的檀郎吗?”

  是的,他是她的檀郎,是她日思夜盼的从嘉。灯火阑珊处,满城荷香四溢,却是他的回眸瞬间揉碎了她眉间的温柔,亦是他的凝眉刹那拨开了她唇边的微笑。他重又给了她千怜万爱的承诺,一声鹃啼过后,月光流泻千里,满庭香染窗间,他清丽的笙歌终和着她深情的琵琶曲,逍遥在古乐府诗韵的春江花月夜中响彻云霄,顿时便惹得满城嫣红璀璨。

  花开为诗,花落成词,她轻轻偎在他怀里,沉醉在他纸笺上一一铺开的三千小楷中,笑意盈盈,从容不迫,只因她知道,从此后,她将与他踏歌而行,与他梦入烟花三月,不再让江南独自春回。然而,他终将还是走了,作为皇子,他身上背负着比爱情更重的担子。就在这年六月,大唐国内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以及蝗灾,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大批饥民流落入中原政权大周境内。面对接二连三的变故,从嘉自然义不容辞地要守在父亲身边替他分忧解愁,而作为大唐子民,她也没有任何理由将他继续留在身边。只有国家富强安稳了,她和他才会等来幸福美满的日子,所以,无论她有多么不舍,她都必须放他离去。

  很快,她便收到他离别后的第一封来信。他生就是优柔的性格,所以在信后又附上了同样易于因物感怀的父亲李璟新写的《摊破浣溪纱》词,以述对她的相思之苦: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秋风乍起,满塘鲜艳婀娜的荷花都凋谢了,翠绿的荷叶也残败了,那被西风吹起的阵阵绿波不经意间激起一池秋水的愁绪,更拂起思妇内心的无限哀愁。李璟的心思果然是温柔细腻的,一句“菡萏香销翠叶残”,便已达成了一种深微的感受,那种惊心虽不是浓烈的,但也能瞬间震彻人的肺腑。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表面上看李璟是写一个女子的悲秋念远之情,字里行间充满了感伤和哀怨,但实则还是他借妇人之口暗抒胸中积郁难平的情怀。李璟的哀愁自然不无道理,眼看国内旱灾、蝗灾接踵而来,百姓流离失所、饥不得食,作为一国之君的他心情又怎能不沉重凄绝?放眼望去,满池的荷花和青春韶光都是一样的憔悴不堪,叫人不忍再看。“韶光”后紧跟“憔悴”,再接以“不堪看”,其内心深重的悲慨便如长江之水一泻千里,跃然于纸上,惊起浪花千堆。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抱着满腹的哀愁在细雨连绵的日子里睡去,梦中恍恍惚惚到了遥远的边塞,到了思妇牵挂的征人身边。可是梦终究会碎、会醒,醒来后流连于眼前的又是那座幽怨孤寂的小楼,日夜回荡着她凄冷悲伤的玉笙声,更令她感到秋的寒意和无限的凄凉。

  娥皇知道,“鸡塞”是鸡鹿塞的简称,是汉代的一个边塞。《汉书?匈奴传下》也有记载:“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因此后人多用“鸡塞”代指边塞远戍之地。征人远在鸡鹿塞,思妇却只能日夜面对“小楼”之高迥,“玉笙”之珍美,将“吹彻”之深情寄于缥缈的云端。正是寄托着思妇之情,因而才有着“细雨梦回”的情意,也道出了李璟在国家面临种种危险时却无能为力的无限哀愁。娥皇一再念着这句,字字珠玑,句句含情,何尝不是从嘉借父皇之词向自己表白那份相思却不可相见的凄惶之情?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念他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没了收处,心中自是愁苦无限、惆怅无限。可是眼泪又能改变什么?无可奈何中,思妇也唯有独倚阑干远望,在日夜不停的折磨中惋惜韶光罢了。一句“倚阑干”,更增添了一种悠远含蕴的余味,若不是深情之人又怎会写出这样痴绝缠绵的词句?

  诚然,李璟是深情之人,其子从嘉又何尝不是?李璟是借思妇之口述说对国事的忧愁,从嘉却借其词向她倾诉别离之情。只是他又可曾知,静守闺阁的她亦如词中思妇“多少泪珠何限恨”,斜倚阑干,在他无数的相思里“细雨梦回”,“小楼吹彻玉笙寒”,只等那孤帆远影碧空尽,刹那温暖他微蹙的眉。在青山隐隐、碧水迢迢中唤醒红尘依依的三世情缘,让今世所有的愁苦都在前尘的梦里涤荡清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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