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祸起萧墙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李煜《三台令》

  周显德六年(959年),大唐境内虽无战争,却也是多事之秋。

  太子弘冀陶醉在一时取得的成就中,变得更加刚愎自用、专横跋扈,动不动就贬谪朝内大臣,连烈祖在世时留下的老臣也不能幸免。那些老臣自恃功高,倚老卖老,根本就不把这个新太子放在眼里,自然不肯遵守法度。弘冀也不是吃素的,寸步不让,不管他是何人,凡触犯法纪者,轻则呵斥,重则鞭笞,那些被责罚的老臣只得憋着一肚子气,纷纷跑到李璟处告状。

  李璟生性优柔,遇事多不能决断,听了这些老臣的话自是怏怏不乐,便把弘冀叫到宫中狠狠训斥了一顿。岂料弘冀早对父亲纵容臣下的行为强烈不满,公然指责李璟的宽厚实则懦弱,气得李璟勃然大怒,顺手操起身边的打毬杖便朝弘冀身上掷了过去,并扬言要将弘冀斥居藩位,把晋王景遂从洪州召回来继续当他的太弟。李璟本是一句气话,但自幼生活在景遂阴影下的弘冀却当了真,看着父亲一副詈骂不已的神情,他知道再辩驳下去也无益处,便含着满腔怨恨夺门而出。

  回到东宫后,弘冀仔细回味着父亲的话,越想越后怕,越怕越愤怒。要知道,李璟虽然废掉了景遂的太弟之位,但当初他可是在祖父灵前发过誓要将皇位传给兄弟而不是传给儿子的!就因为那句誓言,他长久地遭到排挤,受尽冷眼,若不是景遂自己无能,大敌当前却夹着尾巴跑到洪州避祸,这储君之位又哪会这样轻易便落到自己手里?他不敢想象父亲一旦召回景遂,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困境。那些自恃对社稷有功的老臣都恨他入骨,若这个时候父亲提出将他罢黜,又有谁会站出来替他说半句话呢?

  想到这,弘冀如坐针毡,整整一宿都没能合眼,满脑子都是景遂穿上龙袍端坐龙榻之上,不屑地盯着跪在朝堂之下的他放声大笑的情形。不!他决不能束手待毙,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血与生命的代价才换取到的储君之位拱手让人!尤其不能让给晋王景遂!是的,他对景遂有着太多太多的不满,打小起,他就生活在他太弟光环的阴影下抬不起头来,还一再被他进谗。景遂防他如防贼,何曾把他当成帝王之子看待?无论如何,他也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是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景遂又算得上什么?太弟?太弟算哪根葱,国难当头之际,他这个太弟在哪?他带过一兵一卒到前线参加战斗了吗?可是他弘冀,作为燕王的弘冀却身先士卒,在常州打退吴越国的进攻,使大唐江山得以苟延喘息,立下这样的赫赫功勋的人难道不比景遂更有资格做这个国家的嗣君吗?不!决不能白白便宜了景遂!他已经不是太弟了,不管怎样,也不能再让他回到金陵坐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让全国的老百姓看自己的笑话!他已经被群臣笑话了十多年了,好不容易忍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又怎能再让景遂毁掉他的大好前程?可是怎么才能阻止父亲把嗣君之位重新交到景遂手里呢?弘冀思前想后,立即把心腹余泰找来商议。那余泰号称智多星,鬼点子甚多,听了弘冀的话,居然劝他一不做,二不休,将威胁他储位的晋王景遂除掉。除掉晋王?那可是自己的亲叔叔啊!弘冀犹豫了,可为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最后还是经不住余泰的劝说,把心一横,开始了一番密谋。

  余泰从弘冀那里出来,便派人到洪州打探晋王的消息。景遂当初放弃太弟之位远赴洪州,是慑于周军的强大,害怕成为衔璧出降的秦子婴,谁知一念之差,竟白白将嗣君之位拱手让人,眼睁睁看着弘冀入朝秉政,自己却落得形单影只,免不得意志消沉,索性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不断麻醉着自己那颗凄楚的心。岂料他虽然退为晋王,却仍不改骄横本性,居然因为一件小事囚禁了都押衙袁从范之子。袁从范爱子心切,立即前往帅府匍匐求情,哪知暴戾恣睢的景遂看到袁从范那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下令将其子处死。自此,袁从范便将景遂恨之入骨,景遂则若无其事,照样玩乐不辍。这一切都被余泰打得听清清楚楚,于是略施小计便将袁从范收为己用,并塞给他一只药瓶,让他待机行事。从范依计行事,从未表现出对景遂的怨怼,反而更加卖力地侍候他,不禁让景遂大为感动,压根就没意识到对方起了异志。

  日子一天天延宕过去,袁从范始终没等到下手的机会。就在他心急火燎之际,机会却突然降临了。那日,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百无聊赖的景遂居然下令前往郊外击鞠,并命袁从范同行。外面骄阳似火,热浪灼人,那种季节一般人在室外长时间暴晒尚且受不了,何况景遂一行还顶着个大太阳玩着击鞠?偏偏那天景遂击鞠顺手,一时兴起,不肯休息,一直打到午后才作罢,但那时也早已是大汗淋漓,口干舌燥,便向左右讨要酒浆解渴。袁从范见时机已到,连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鸩酒递到景遂嘴边,只消片刻景遂便毒性发作,暴毙而亡,终年三十九岁。因毒性剧烈,未及收敛,他的尸体就已溃烂。

  消息传到金陵,李璟大骇,立即命人前往洪州调查景遂死因。弘冀知情后,连忙让余泰给那人送去一笔银子,那人心领神会,压根就没前往洪州,只在外地逛了十余日便向李璟回复,谎称景遂旧有疾病,又因饮食不节才导致暴毙,并扬言景遂死前曾对属下多次提及梦中已得上帝之命,命其代替许旌阳之职,他的死自然是羽化登仙了。李璟听了这样的解释,也没奈何,只好辍朝七日以为悼念,谥晋王为文。

  景遂既死,改立太弟为嗣之事自然无从再提,弘冀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掉了下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景遂之死的真相还是慢慢传到了金陵,传到了李璟耳里。李璟虽痛恨弘冀蛇蝎心肠,但虎毒尚不食子,加上钟皇后爱子心切,竭力替弘冀求情,便隐忍下来,决不提及。可自此后,父子间的裂痕也变得愈来愈大,整个大唐宫廷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弘冀的行为不仅令李璟寒心,也令钟皇后心惊。想起弘冀之前对从嘉的猜忌,钟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为防不测,立即派人将从嘉、娥皇以及仲寓从钟山别苑接回宫内,名为思孙心切,实则是把他一家三口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三叔真的是被大哥派人毒死的吗?从嘉犹不敢相信弘冀会残忍到这种程度,可若不是他,三叔好端端的又怎会突然暴毙?听说三叔死时七窍流血,尸体尚未入殓就已溃烂腐朽,若非服了剧毒又怎会有这样的死状?羽化登仙?羽化登仙!也亏他们想得出这样的托词!可大哥为什么要毒死三叔?难道就因为父皇的一句训斥,他便要置手无寸铁的三叔于死地?三叔已经让出了太弟之位,已经退居洪州,大哥也已经得到梦寐以求的太子之位,为什么还要大动旗鼓地除去三叔?三叔已去,四叔景达还在,难道他接下来便要对付四叔?还有,大哥一向疑忌自己有夺嫡之心,母后在这个时候召他夫妇还宫,莫非是大哥也要对他下手不成?

  想到这里,从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和大哥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纵使兄弟不和,他也断然不会因胡乱的猜忌就对自己下手吧?可皇家之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古往今来,为争夺皇位造成的兄弟流血冲突还少吗?他越想越后怕,要是大哥还不肯相信他对皇位没有半点觊觎之心,那是不是说明一旦失去了父皇和母后的护佑,有一天他也会像三叔一样突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不怕死,可他还有娥皇,还有仲寓,他怎能让娥皇失去丈夫,让仲寓失去父亲呢?

  夏末荷残,月华依旧如水。照影娇花,无人与之分享。他只能与娥皇守在寒风中拥抱寂寞,月光中为三叔景遂祈祷,祈祷他真如传言所说已经羽化登仙,心中却裹着说不出的苦恼。逃避而忧郁的眸,凄美的闺语,都仿若寒风中的雨,点点击落在心,躲不了,挥不去,只留下孤独的影供他与她默默斟酌。风停影静,感叹逝者如斯,才明白,原来沉寂的也只剩那颗支离破碎的心,而就在这寂寂午夜,白日的强颜欢笑再也掩饰不了孤寂的泪,究竟,秋月之花何时才会绽放在这刀光斧影的大唐后宫?究竟,同一星空下望影的日子还有多少?究竟,在月夜中醉清风的日子又剩多少?天上人间,终是有太多的无奈无奈!

  …………

  晋王景遂的死给处于内忧外困中的李璟心头蒙上了一层抹不掉的阴影。身为帝王,他外不能保大唐江北之境落于敌手,内不能阻止儿子的跋扈,就连弟弟的性命都不能保全,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又侦悉周军在江北赶造战舰,不免更加忧心。其时,柴荣尽管已经北返汴京,但驻守在江北的周朝军队仅与江南隔着一条大江,大唐社稷时时处于周军的威胁之下,现如今柴荣又下令赶造战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旦大军渡江而至,金陵自是保守不住,到那时自己岂不成了周朝的瓮中之鳖?想来想去,李璟不禁萌生退意,要将都城迁至洪州,以避柴荣锋芒,并决定由弘冀留守金陵,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吧。谁料迁都之议还没来得及发布,周显德六年六月,那一心想要灭掉大唐的柴荣却一命呜呼,在汴京驾崩,由他七岁的儿子柴宗训继承帝位。李璟见小儿当国,心中不禁一阵窃喜,才把迁都之议暂时搁浅了下来。

  日月嬗递,转眼间便又到了显德七年七月。就在李璟因柴荣之死大松一口气之际,大唐宫廷又突发变故,那让从嘉整天寝食不安的太子弘冀居然无缘无故地突发恶疾,只消半月工夫,便已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李璟虽然恨他生性残暴,罔顾亲情毒杀亲叔,可毕竟与他血浓于水,也不忍心看他辗转病榻,急忙招来御医替其诊治。谁知百药罔效,群医束手,弘冀苟延残喘了月余,渐至茶饭不思,身体变得愈加羸弱,就剩下一口气未断罢了。李璟与钟后自是伤心难禁,从嘉也不计前嫌,日夜替大哥念经祈祷,可弘冀的病情还是不见一点好转,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三叔景遂为厉作祟,满身血污地站在他面前大声喊着:“还我命来!”每次都让他惊惧而醒,面无人色,到最后居然大口大口咳起血来。如此周而复始,又约莫过了月余,弘冀终于在景遂的阵阵索命声中于同年九月撒手人寰,谥为文献。

  三叔去了,现在大哥也走了,最伤心难过的莫不是郑王从嘉。虽然大哥生前一再猜忌自己,但无论如何,他终归还是他的亲哥哥啊!想起小时候与大哥共同度过的那段无忧无虑而又快乐融洽的日子,他的心就宛如被刀割了一样疼痛。宫里的人都在传说是晋王景遂作祟要了大哥的命,甚至在背后偷偷咬舌头说大哥是遭了报应,似乎大哥不死便不足以赎清他身上的罪孽,可又有谁会知道大哥内心的苦衷与悲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沉醉于琴棋书画以避其芒,可也得以沉静下来,彻彻底底地把自己和大哥以及错综复杂的大唐宫廷关系理了一遍头绪。虽然大哥生性沉毅,但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坏事的人。如果不是风起云涌的政治格局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又怎会性情大变,从一个知书达理的皇子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是的,大哥本是知书达理的人,这一点是任谁也更改不了的事实。打小,父皇和母后就教大哥做人的道理,大哥也一向听话,立志要做个谦谦君子,所以父皇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去扬州就去扬州,调他去润州就去润州。自懂事的那天起,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他都生活在三叔的阴影里,可又有谁为大哥设身处地地想过?那种刻骨的耻辱,那种巨大的压力,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所能承受得了的?

  “大哥,大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傻事?为什么要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夜已深沉,从嘉躺在床上,酌一杯清愁酿成的酒,与梦里的弘冀对饮,往日与大哥相处的一幕幕喜怒哀乐通通涌上眼前,禁不住潸然泪下,心死如灰。定睛,望向窗外成行的垂柳,但见烟雾薄袅处依然画舸笙歌,却难解他心中悠悠轻愁,那滴滴晶莹的泪珠都打落在娥皇光洁如玉的臂上,令她心惊。

  “从嘉……”她轻轻搂着他的脖子,伸过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娥皇……”他转过头,借窗外明月瞥向她如玉面庞,刚要说些什么,却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

  “从嘉……”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却不知如何劝他。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前事未了,甚至都来不及让她理清个中头绪,后事便接踵而来,她真不知道这大唐后宫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或许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只好继续替他拭着眼角的泪水,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伤。

  “娥皇……”他轻轻叹着,仍是伤心难禁。夜不成寐,只好披衣而起,在廊下来回踱着步子。

  她也披衣下床,紧紧尾随在他身侧,想要替他排遣心中郁闷,却又不知所措。远处,子夜吴歌缓缓轻唱,和着弦乐轻轻吟来,清音玲珑,丝丝入耳,瞬间便穿过叠嶂的树影,扬起零落的乱红,望一眼,恍若梦境。

  他缓缓行在水岸,情却系在天涯,将魂牵梦绕的大哥思了又思,念了又念,只是不知三千烟水可曾连着他的心海?月上中天,是否只需放上一盏相思的莲灯,寻一叶乌篷船,便能到达有他的彼岸?水面树影婆娑,落花缥缈,而隔江犹唱的《*花》中,琵琶声已是依稀渺然。大哥已经远去,再也回不到他的世界里来,再也不能戴着蓑笠牵着他的小手共听江边掌舵的艄公哼唱一曲方言小调,和他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以后的以后,他只能放纵自己,站在岁月的路口翘首以盼,从发黄的梦境轻轻走过,然后寂寞地倚着一江秋潮,任一顶斗笠、一双芒鞋,孤独地流连于少时江畔,却永远无法阅尽两岸旧事新人,也等不到大哥的回归。

  忆往昔七夕,夜漏三更时,宫中人声鼎沸,从江都赶回的大哥总忘不了当着满堂宾客高歌一曲,替他祝寿;而今,这孤寂的秦淮水上,却只剩得淡烟无痕,心中惆怅愈加浓烈,只得吟一阙三台小令,以寄对亡兄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不尽思念: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李煜《三台令》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他把对大哥的思念都融入随口吟出的《三台令》词中。漫漫长夜,难以入睡,只好披衣出户独行,将对大哥的怀想寄予一轮寒月。短短十个字,尽透他愁苦之情。一个“倦”字更添寂寥,干什么都是懒懒的,于是紧接着便又用一“披”字,让诗意之外的人立即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意。

  “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户外所见,其实不如不见。独倚小楼,冷月当头,秋竹潇潇,耳中风声凄切,穿窗过户,吹得窗棂嘎吱作响,更添凄凉意,看来心中纠葛的那份苦闷也只有随着秋竹落落归寂罢了。

  一个“切”字,如一把带着风霜的刀刻出了从嘉内心深结的郁闷。景依旧,人非昨,思故人,容颜悴。逝去的手足之情扯碎他五脏六腑,化作热泪,一颗颗结晶成冰冷的雪霜,在他眼角留下了永不可磨灭的伤和痛。自此后,他再也触碰不到远方只属于大哥的那一片云烟,又何必再在梦里说起那长长久久的话语?抬首,俯瞰中,他一次次地梳理掉心中的杂渍斑渣,却仍不能将大哥英姿飒爽的身影从脑海中划去。或许,等他的双脚再难直立,等他的双眸再难开启,他才能忘记大哥深深浅浅的好吧?

  “从嘉!”娥皇听着他语意凄凉的《三台令》,蹙着眉头,向前一步,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欲言又止。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毕竟还是我的大哥啊!”他将她柔软无骨的纤手攥在手心里,感受着她体内的温度,一行浑浊的泪水再次打湿她温润的玉臂。

  她点点头。他心里的痛和苦她都明白。可是这时候她还能说些什么?再多的语言也不能抚平他心里的伤,她唯有紧紧偎在他怀里,暂且放下心中的纠葛、无奈、落寞、惆怅,只和泪望向那一轮寒月,长歌一曲,轻舞羽衣,共他倾壶而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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