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唱晚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歌子二首》
周显德(958年)三月,在连失江北诸州,柴荣陈兵江口的困境下,李璟但恐周猝然渡江、大举进攻,一边继正月改元中兴后再改元交泰,以皇太弟景遂为天策上将军封晋王,立长子燕王弘冀为皇太子,一边派枢密使陈觉带着罗穀、绢三千匹,乳茶三千斤及香药、犀象等进贡出使江北,奉表请和,愿为周国附庸,并请传位于太子弘冀。
柴荣因连年征战,兵疲师老,短时间内也不想再陈兵江南,遂让陈觉回金陵给李璟传话,若果真臣事中原,需将江北尚未纳入周朝版图的舒、黄、蕲、庐四州以及鄂州的汉阳、汉川两地如数献纳,至于传位之事则尽可不必。李璟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再遣阁门承旨刘承遇北上至迎銮镇,乞献四州以纳和。柴荣大喜,随即遣还刘承遇,自迎銮镇还至扬州。李璟又派宰相冯延巳、给事中田霖为江南进奉使,带着犒军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钱十万贯、茶叶五十万斛、米麦二十万石前往扬州面呈柴荣,上表尽献江北未陷之郡县,接着又遣汝郡公徐辽、客省使尚全,进贡买宴钱二百万缗,好不热闹。作为回报,柴荣也陆续将先前俘虏扣押的冯延鲁、钟谟等大唐大臣放还,又释归大唐降卒五千七百五十人,嗣后又将许文慎、边镐、周廷构等将领一并放归。
五月,李璟下令去帝号及交泰年号,遣钟谟、冯延鲁入周上表,自称唐国主,言天地父母之恩不可报,请降诏书同藩镇。柴荣不许,遣钟谟、冯延鲁还国,优诏以劳安之。李璟即奉大周正朔,称显德五年,凡天子仪制皆从贬损,并更名景以避周信祖庙讳。同时在大周汴京设置进奏院,派人进驻,传递消息,以便随时听候柴荣召见。
那钟谟回到江南,却因心忌宋齐丘、陈觉,恨他们一言断却与他首倡割地之议的李德明性命,便仗着柴荣在他背后撑腰,上书李璟,弹劾宋齐丘穷兵黩武,致使损师割地,罪在不赦;又劾冯延巳、陈觉、李征古等人推波助澜、助纣为虐,亦应严惩。偏偏这个时候,天象示警,陈觉又在宋齐丘的指使下撺掇李璟禅位齐丘以避祸,引起李璟极大不满,思前想后,渐渐察觉出宋、陈之奸,李璟深知朝廷都败坏在这几个佞臣手里,遂狠下心来,将宋齐丘放逐于九华山,而不夺其官爵,并下令将他关在一间屋子里幽禁,只在墙上开一小洞给他传递饮食。宋齐丘自知不免,遂解下腰带悬梁自尽,一死了之,临终留下遗言,悔当初不该助烈祖李昪幽禁吴让皇杨溥,以致遭受此报。宋齐丘卒年七十三,谥缪丑。党人陈觉降为国子博士,被贬饶州,李征古削职流放洪州,后皆赐死,冯延巳亦再度罢相。
江北尽失,大唐君臣如丧考妣,唯独得以参决政事的太子弘冀心内暗喜。虽然朝廷在不得已的窘境下尽割江北之地以媾和,丧师辱权,丢尽颜面,但不管怎样,他却通过这次机会从太弟景遂手里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嗣君之位。一场国家祸事最终演变成他个人的喜事,自是令他喜出望外,反而对那挥师南下的柴荣隐隐生出了一丝感激之意。如果不是柴荣,父皇就不会对三叔景遂和四叔景达彻底失望,嗣君的位置就不会落到自己手里,到那时就算保住了整个大唐江山,又跟他李弘冀有什么关系,还不是给别人锦上添花?
不过弘冀也并非全无心肝之人,他和柴荣一样,有着万丈雄心壮志,一旦得以参决政事,并开始秘密规划收复江淮之地,一改父亲李璟优柔寡断的作风,对混乱的朝纲进行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整饬,很快便从朝中清理出一批贪官污吏,将他们该贬的贬,该罢的罢,该杀的杀。一时间,奸邪尽去,贤能升迁,百姓皆额手称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生性阴鸷的弘冀居然听说自己为太子之前曾经有大臣上书请立六弟从嘉的传言。虽然从嘉多次解释自己对政事全无兴趣,但弘冀还是对这个一心沉醉于诗书之中的弟弟产生了猜忌,不仅刻意回避与之相见,纵是在母后钟氏宫里遇上了也是冷语相向,全无一丝手足之情。
原来从嘉自幼生有异相: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前面两个特征是说他额头宽阔、面颊丰满,用相人的话来说便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自古就是天生的富贵相。骈齿就了不得了,指的是牙齿重叠,更是大贵之相,历史上的帝喾、周武王、孔子都生有骈齿。而最让弘冀心忌的还是从嘉的“一目重瞳子”,据史书记载,中国历史上有两个鼎鼎大名的帝王都生有这种异相,一个是上古贤君虞舜大帝,一个便是跟刘邦争夺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这两个人都是风云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从嘉偏偏生了和他们相同的异相,自然令初为太子的弘冀心惊。另外,从嘉的生日正好是七夕之日,又与千古名君汉武帝的生日重合。这一切的异相加上巧合,又怎能不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叔父手里夺过嗣君之位,又一心想要稳固自己地位的弘冀对从嘉产生猜忌?
太子对自己的猜忌,生性敏慧的从嘉自然一一瞧在了眼里。想起大哥在常州前线惨无人道地屠戮数千吴越俘虏的惨剧,宽柔的从嘉不由得心生惊惧。他本无意与大哥争夺太子之位,那些老臣却在父皇面前多嘴多舌,说什么燕王弘冀生性暴虐、刚愎自用,将来必为祸大唐,而郑王从嘉温柔敦厚,又生有异表,若立他为嗣,江南定能逢凶化吉、国祚绵长的废话。他们倒是说得痛快了,却不曾想由此引起了大哥对自己的疑忌,尽管自己万般解释,但大哥就是不听,总是对着他冷哼一笑而过,这不明摆着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登临帝位的头号绊脚石了吗?
天地良心,他对当皇帝压根就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想过要和大哥竞夺太子之位。可大哥就是不信自己,奈之若何?大哥生性阴鸷,为人严苛,要真是被他惦记上了,误以为自己真想跟他争夺嗣君之位,以他的性格和以往为人处世的方式,恐怕自己离历史上的“玄武门之祸”也就相距不远了。怎么办?眼看着爱妻娥皇即将临盆,到底该怎么办才能打消大哥对自己的猜忌?
他没有办法,无法做到让太子打消心中对他的疑虑,于是只好一个人走在寂寂的夜幕中,不断梳理着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千头万绪。一直走到忘记时间,忘记情节,忘记所有的快乐与忧伤,走到只剩下一种孤独的信仰,在不远的前方,熠熠生辉……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静静伫立于黑暗的风中,用一种细微的观察力感受着内心波澜迭起的涟漪,体会着人生的各种情非得已。或许,这澹泊无为的伫立只是一种清洗与过滤,清洗着意识的混乱与膨胀,过滤着思想的喧嚣与倦怠;或许,这就是一种天性,潜意识地依恋这种孤清的意味——那在意识之外,是一种浅浅的忧伤,意识之内,却又是一种漭漭的洗涤。然而,这样的静思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他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就是不肯打开心结,接受他的解释,像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地跟自己坐在一起聊一聊知心话,说一说可以让彼此开怀大笑的笑话,却非要陷他于失魂落魄的境地,让他整天都不得不在混乱的场景中度过。大哥这是在惩罚他吗?可他做错了什么?他从未觊觎太子之位,更不想当什么皇帝,可大哥为什么就是不肯信他?
“或许你应该把自己隐藏起来。”娥皇不无心疼地望着因忧虑而变得面黄肌瘦的丈夫,微微蹙着眉头说,“虽说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可在皇宫内苑,从来就不曾少过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既然太子殿下已经对你心生疑忌,而你又无法自明,倒不如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之外。长此以往,太子自然会慢慢打消对你的猜忌。”
“隐藏起来?”从嘉不解地盯着肚皮日渐隆起的娥皇,“天下就这么大,难不成让我躲到江北去不成?”
“不是躲,是避开太子的锋芒。”
“怎么个避法?”
“太子最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怕你抢了他的位置,可一个不分昼夜,整天沉湎于诗画之中的王爷又怎么会对他形成威胁呢?国家正值多事之秋,难不成父皇要把这偌大一片江山交到你这书呆子手里不成?就算父皇乐意,天下臣民也不答应啊!”
“你是说……”从嘉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一把拉起娥皇的手,兴奋地说,“你是说让我当个隐士?好!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只醉心于琴棋书画,这样的人又怎会心生旁念,想要当什么皇帝呢?”
娥皇点点头:“只是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便是不当这个皇子又能如何?”从嘉深情款款地盯着娥皇轻轻笑着,“这一生,只要有你相伴左右,即便是做个布衣我也无怨无悔。”
“从嘉……”娥皇望着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我……”
“好了好了,”他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花,“明天我就让刘澄去钟山把别苑收拾出来,过几天咱们就去别苑过那不问世事的逍遥日子好不好?”
“还有咱们的孩子呢!”她一低头,紧紧偎在他怀里轻轻娇嗔着在他耳畔柔情低喃,“等咱们的孩子出世后,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学着戏文里的念白冲她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小生遵命!”
“小生?”她“扑哧”笑出声来,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挠一下,“就你这样子,若是上了戏台,还不把台下的人都吓跑?”
“只要不吓跑我家娘子便好。”他望着她嘿嘿地笑,她也望着他痴痴地笑。似乎太子弘冀的阴影早已在他们浓情蜜意的情话里消失殆尽。此时此刻,时光仿若静止不动,在院外昏黄的月光下,他们手拉着手微笑着眠在了风里,任风的柔情踩着轻倩的身姿,用温婉的眸光掀起他们的绝世芳华。
…………
秦淮河,桃叶渡,晓风未入,雨涟已在眼底连绵起伏。青溪水涨,朔月之夜,秋风亦如昨日景,但听其水潸潸,宫灯云集其上,恰似数不胜数的集锦烟花,转瞬便绚烂了莽莽苍穹,百转千回。收拾一新的钟山别苑,自是彩灯如幻、匏丝杂陈、引商刻羽、终日喧嚣四起,谐笑为欢。她更携翡翠琉璃盏,步履凌乱,云鬓微颤,翩翩兮若惊鸿之立秋水,剪花于斜廊下,流影于西厢下,自是风情万种,无人能及。娥皇对镜理鬓,映月妆花,朱唇一点胭脂红,傅粉半分增秀容,眉黛浅描青额山,梅花妆落凝脂玉,美到无处可藏,谈笑间总是蹙了西子,唐突了王嫱,更惹得红梅花暗香浮动,花叶翩跹,顿时便揉碎了竹茗幽韵,浸香了帘卷西窗,更点燃了他眼底那一抹温柔的眸光。
从此后,他醉在了钟山别苑的青山碧水里,怡然自得;从此后,她亦醉在了他旖旎多情的目光里,风情四溢。桂花谢了菊花开,幽香氤氲着江南的吉光片羽。从落下的桂花中,他聆听到她对他深深浅浅的眷恋,却盼她琴声袅袅,于小桥流水下长袖曼舞,为他舞尽相思;从绽放的菊花里,她目睹了他对她长长短短的依恋,却披一件秋雨做的披风,唱一曲不尽《长相思》,对月翩舞,锦绣为衣霓虹为裳,摇落明月都化作满地的绿茵。
在她的督促下,他的书法有了巨大的长进。他自幼在父亲的熏陶下,便很尊奉“书圣”王羲之,尤其偏好柳公权的书帖,甫及弱冠,便已学得柳公十分之九的笔法。但这一时期,他对师承王羲之的书法名家如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张旭等人的作品都不十分满意,各自有所批评,在《书评》中曾经有过精彩的评述:
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独献之俱得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
俨然一副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姿态。不过仔细推敲,这番评述倒也不失偏颇。有了娥皇的终日相伴,隐居钟山别苑的日子倒也过得并不寂寞。在她的欢声笑语里,他不仅勤练书法,而且还吸纳各家之长,自创了一种叫作“金错刀”体的笔法,使用颤笔技巧,利用手腕的抖动,使线条产生颤动和弯曲,写出来的字仿佛冬天的青松秋天的翠竹,傲骨铮铮而又神采飞扬,华丽而又阳刚。史载这种书法“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刚劲有力,有如“倔强丈夫”,故称之为“金错刀”。
尤为绝妙的是,有时书兴一来,他居然连笔也不用,随手卷起一团绸布,甚至是自己的衣襟,沾上墨汁,便在纸上随意挥洒,极其华丽奔放,所以时人又把他这种书法称为“卷帛书”或“揖襟书”。而他在书写过程中那种如痴如醉的投入程度和凌厉逼人的气势,正如他自己在《书述》中所说:
壮岁,书亦壮。犹嫖姚十八从军,初拥千骑,凭陵沙漠,而目无全虏。
除了苦练书法,从嘉在这段时期还留下了大量画作,他尤其擅长画竹,从竹根到极细微的竹梢,都“一一勾勒成”,苍劲有力,被后世文豪黄庭坚称为“铁锁钩”。另外,《宣和画谱》说他的画“清爽不凡,别为一格”,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画的林木飞鸟,“远过常流,高出意外”,是收藏鉴赏大家极为珍惜的稀世之物;他画的《云龙风虎图》,气势极为不凡,以至有目睹者惊叹其“有霸者之略”。直到北宋末年,宋徽宗的宫廷里还藏有他的《自在观音像》《柘竹寒禽图》《柘枝双禽图》《秋枝披霜图》《竹禽图》《写生鹌鹑图》《棘雀图》《色竹图》《云龙风虎图》九幅画作。
当然,他画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爱妻娥皇。曾经的斜阳远山、寻常巷陌、金戈铁马,以及古道上留下的车辙蹄痕和覆满岁月楼台的苍苔,都隔着光阴的重重帘幕,在她浅浅淡淡的笑靥中被酿成一杯醇美的酒,顿时醉了心,温了眉,变成他笔下一缕清风。再回首,凝眸相对,梅梢风起千万遍,只为讲述他和她轮回里的前尘往事,那缕相思,转瞬便落在纸上,慰藉了曾经的两两相忘,更成就了今生的地老天荒。
她又在梅树下迎风舞袖,翩若惊鸿,令他看得痴呆。他不知如何将她惊若天人的美貌画得更加传神,不知如何诠释她满身诱人的花香,恍惚间,似又看到西窗烛下,有一女子沉鱼落雁,拈一枝琼花含笑而过,款款行走在古书艳词之上,携着一阕迟来的《汉宫春》,穿云渡月,倾国倾城。那亦惊亦喜的眉间,总是透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娇媚,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在衣香鬓影中一次次挑字拣句,一遍遍雕琢诗词,将满心的暖意都抒写成一曲高山流水或是阳春白雪的韵,怡闲情且得画意,在纸上烟视媚行,环佩叮当。
那是他的娥皇吗?他瞪大眼睛站在纸端,看时光流转,数尽千帆,默守着相思主题,仿佛一个“情”字,他已用泪水勾勒了千年。是娥皇?还是她前世的影?他踮起脚尖,于杯盏中缓缓寻来,却寻见了弦断花殇的寂寥,寻见了词人韵脚里的婉约华章,寻见了罩纱的青灯下那一抹浓酽的相思……一个浅淡的回眸,似又看到她寂寞了千年之后,舞空前朝遗留的一层素墨渲染的薄凉,用汉衣魏彩、吴瓦晋砖,在他眼前迅速搭建起一座伊人相思的别苑。
娥皇。他轻轻念她的名,捏着衣襟,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继续描她一弯蛾眉,绘她樱桃小口,偌大的院落顿时变得寂寥无声,只剩下梅花与清风逐舞,在她袅娜的舞姿下倾倒一世繁华。搁下纸墨,望画中的她如沐春风,才蓦然梦醒,原来姹紫嫣红已然开遍,从此后,他不需再道情爱纠葛,不需再言今夕何夕,他只要轻轻走进她温柔的梦里,与她波澜不惊地共度一生就好。
那年,她生下了他的长子仲寓,他终于成了别人的父亲。所有的柔情蜜意都随着这个小生命的诞生再次喷涌而出。素笺上花开花落,冬去春归,他携着诗书梦枕,醉在清舟摇曳间,却不知携着她的手究竟走过多少亭台水榭,看过多少皓月桃花?他已然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无法自拔,云烟处,只想与她穿过烟雨杏花岸,泛一叶古书里的梦之兰舟,踏歌送黄昏;只想与她蘸着淡淡的墨香,金步慢摇,踏着烟花流韵,横、竖、撇、捺,勾勒着华丽在纸上兀自烟视媚行,一步,两步,从秦淮河到瘦西湖,从桃叶渡到二十四桥,从前朝到今朝,一路逶迤而来;只想与她斜倚西窗,望一眼往事流水,看千万相思散落风中,拈起扬州城里琼花一朵插她鬓间,相视一笑,散尽风流;只想与她闲坐闺阁,共赏一幅《春江钓叟图》,从此纤手相凝、浪迹飘零,步步从容……
是的,他一直想过《春江钓叟图》里老渔翁那样恬淡自在的生活,所以出宫之际他便特地嘱咐刘澄把内供奉卫贤所画的《春江钓叟图》带了过来,闲暇时便拿出来和娥皇一起观摩消遣,好不惬意。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唐 张志和《渔歌子》
每每看到这幅图,他便忍不住要在娥皇面前吟起中唐诗人张志和所写的这首《渔歌子》词。张志和原名龟龄,字子同,婺州金华人,善歌词,能书画,击鼓、吹笛,无所不能。其父张游一生在家闲居,“清真好道”,精通庄列道家思想,张志和自幼便受到其父道学文化熏陶。唐肃宗年间,十五岁的张志和前往京城“游太学”,取得国子学士资格,于来年举明经擢第。因向肃宗献策,受到赏识,特加奖掖,入为待诏翰林,并授予左金吾录事参军,“志和”的名字也是肃宗特赐。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少年得志的他便因事不慎得罪朝臣,被贬为南浦尉官。虽然被贬时间不长,中途即量移他郡,不久又遇赦回到京师长安,但在他心里却留下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痕,从此看破红尘,泯灭仕念,以奔丧为由请求辞官返回金华,从此退隐江湖,自号“烟波钓徒”,与颜真卿等为友,并写有《渔歌子》词五首,专门描写渔父生活的快乐与自由,而尤以这首最为著名。
张志和的这些词在当时非常流行,可以说风靡国内外,连日本的嵯峨天皇都曾经跟风模仿过,因此《渔歌子》也成了后世专门用来写隐士的词牌名。
听着丈夫又念起张志和的词,娥皇不禁伸出玉指轻轻点着他的额头笑语说:“天天对着《春江钓叟图》念这首词,莫非你真想终身都做个独钓寒江水的隐士不成?”
“有你和仲寓,纵是生生世世都做江边的钓叟,我也心甘情愿。”他紧紧握住她纤纤玉指,“怕只怕……”
“怕什么?”
“怕你不愿意跟着我这个老渔翁过一辈子散淡的生活啊!”他深情望向她痴痴笑着说。
“你若舍得下这皇子的身份,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娥皇微微蹙起眉头,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故意嘟囔着嘴问他,“难道我还不配给一个老渔翁当媳妇吗?”
“配!谁说不配了?我是说,若让你这样的可人做我这个钓叟的妻子,好像有些委屈了你呢。”
“委屈怕什么?我愿意!”
“好,那从今后你便做我的渔媪好了。”
“渔媪?”
“我是老渔翁,你不就是老渔媪吗?”
“讨厌!什么老渔媪嘛,这么难听的名字,也亏你想得出?”
“那叫什么?”他呵呵笑着,“难道叫钓叟王妃?”
“从嘉……”她娇笑着捏紧拳头在他背上轻轻捶着,“不行,我不要叫这么俗的名字,你得重新想一个!”
“再想一个?”他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地大声唤来流珠笔墨侍候,不一会便在卫贤的《春江钓叟图》前摆满了文房四宝。
“你又要做什么?”
“实在想不出该称呼你什么,所以只好写一首《渔歌子》送给你啰。”他在她调皮的怪笑声中铺开笔墨,略一沉思,很快便在《春江钓叟图》上题词一首: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她在他自负的神色里轻轻浅浅地念着,心境宛若坐江独钓的渔翁一样快活明朗。从嘉的这首词开篇入画,将画中意境以看似平实、实则惊艳的字句娓娓道来,亦以画境言出他当时放纵江湖的洒脱淡然心境。
“浪花有意千重雪”,写春江水涨,波涛汹涌,拍击堤岸,卷起的浪花有千重万重,如同纷纷扬扬、层层叠叠的白雪。一个“有意”,轻轻松松便把浪花所渗透出的画者的情通过动态声息感,恰到好处地传达了出来。
“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句则借用了典故,语出司马迁《史记?李将军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其本意是说桃树李树虽不会说话,可它们的下面会自然地被人踩出一条小径,比喻自身具有高尚品德的人,即使不去宣扬,仍会受到别人的爱戴与钦佩。从嘉在这里借言而不借义,只是用以表现自然物候独具的风采。实际上,“无言”当中已包含了有言而不言的意味,是相对“有意”而出,以岸上桃李“无言”之静来衬托岸下浪花的“有意”之动,从一动一静、相反相成中揭发出画面风物形神兼备,构造的境界令人向往。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那悠然独钓的老渔翁一壶美酒在手上,一根钓竿在身边,想到哪就把船撑到哪,想喝酒随时都可以喝上几口,高兴了还能扯着嗓门唱起张志和的《渔歌子》,要多自由有多自由,要多快活有多快活,试问这世上像他这样潇洒逸达的人又能有几个?
词中情境虽静寂却清新,结句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收尾,实则写出了从嘉对渔父的羡慕,就像王维《渭川田家》诗里所说的“即此羡闲逸”,更体现了从嘉对老渔翁隐逸生活的向往和当下与娥皇隐居钟山别苑不问世间事的满足。
短短数十字,语淡情疏、清丽简约,在娥皇念来更觉诗情与画境浑然一体、趣致盎然,她不由得佩服起他不可一世的才情。
“怎么样?”从嘉歪着脑袋望向目不转睛盯着画中词作的娥皇,不无得意地问,“是不是看了这首词,便想一生一世都随我放纵江湖,做个快活逍遥的老渔媪?”
娥皇轻启朱唇,刚要驳斥他几句,意犹未尽的他却趁她不备,立马拾起画笔,任急思如泉涌,只半炷香的工夫,便又在画卷上题下另一首《渔歌子》: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娥皇继续念着他新写的词句,内心瞬时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惬意。虽然通篇没有锦词丽句,但还是能够让娥皇感受到一种美到极致的强烈震撼。起句连用四个“一”字,非但不显重复,反而有一气呵成、悠然不断之感,短短几笔便将卫贤画中的主体意象勾勒了出来,同时也迅速把娥皇的视线导向广阔浩渺的江面。
春风泛舟,茧缕轻钓,仍是写画意,但从嘉笔下寓意转淡,改以刻画画境的空阔辽远和渔翁的悠然自在为主,是一种衬托、渲染的用法,与上一首“有意”“无言”稍有不同。而在娥皇眼里,似乎真的在他轻描淡写的字句中看到一个天性快活的老渔翁驾着一叶扁舟,划着一支长桨,时而举起一根丝线,时而放下一只轻钩,迎着春风,出没在万顷波涛之中。试问这一幅潇洒自在的怡情图卷又如何能让她不心动?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望着开满水中沙洲间的浪漫春花,老渔翁欢快地举起酒壶,心满意足地品着美酒,在万顷碧波中充分享受着自由带给他的快乐与逍遥。
“万顷”二字与前句之四个“一”相互映照,细巨对应,工整而不失精妙;而“自由”二字便又将老渔翁和从嘉寄情山水、放浪江湖,超然乎荣辱、名利、升沉、得失之外的特有意趣畅然道出。字字平淡,却又句句惊艳,回首间,一股不羁的温柔和闲淡的舒适感便随着眼前的诗情画意直沁娥皇心底。
人生得意二三事,又何必攀那乌纱逐那金钿?娥皇隔着画卷望向他柔情似水的眸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她知道,为了她和孩子,他一定可以放弃皇子的身份和尊荣,与她携手人间,只做一对快活赛神仙的渔翁渔媪。可是身逢乱世,他真的可以做到斜睨红尘而全无一顾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