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突击营精锐里,居然同时出现了两个细作。
这两人几乎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我无法判断他们是原本就是西齐联军的细作,还是被策反的。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两人有充足的机会可以杀死我,却只是选择挟持了我的隼翼。
看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并且,他们要的是活人,不是我的尸体。
可惜,这个士兵的点穴功夫却实在不怎么样,只是须臾,我便自行解开了穴道。
我用左手向身侧的士兵劈去,却不料他早已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割伤了我的手筋。
情势紧急,我将心一沉,用力将右手连着短箭从滑杆上拔了下来。我强忍剧痛,借滑杆的力腾起,一脚重重地踢在那士兵的身上。
他惊惶之下试图抓牢滑杆。我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猛力劈开了他的手。于是这士兵的身体失了倚仗,从隼翼上摔了下去。
隼翼瞬间失衡,先只是倾斜,由于我双手皆伤,使不上力,翼身便愈发失了平衡,在空中翻滚起来。
一时间天旋地转,我只能勉力抓牢手中的杆子,不让自己被离心力甩出去。
我看见眼前的一片稀疏的山林迅速向我逼近。只是片刻,我便随着隼翼一起摔到了一颗巨树上。
霎时间隼翼分崩离析。我则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强烈地震动传到我的颅中,忽然万赖俱寂,只剩下颅中沉重的嗡鸣。随后,我的眼前也黑了下去。
我这是...要死了吗?
脑中忽然闪过这几月在战场的殚精竭虑,舍命拼杀。手上的利刃、口中的腥甜,还有脑中狂燥的兴奋。这一切,忽然都显得无比麻木、空洞。
忽然,脑中似有绷紧的弦轰然断开,将我的思绪陡然释放,从战场拉开,拉回了我与冷言和朱琦的小院。
我与冷言并排坐在屋顶,四周是山花烂漫,幽香扑鼻。
我将头搭在冷言的肩上,缓缓道:“还是这里好啊。什么也不必想。不想得到什么,也不必担心失去什么。”
冷言在我上方道:“是啊。所以,你将自己困在战场,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对啊,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的时候,我好像...是为了出来找冷言的。
冷言?
我忽然惊醒,抬起头来,四周烂漫依旧,冷言却已经不在我身边。
我才恍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冷言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兜兜转转这一大圈,我却将最重要的人弄丢了。
荒谬。
我忽然笑了起来。
真是荒谬啊。
接着,我的意识忽然顿入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睁开眼,急喘了几口气。
眼前还是先前坠落的那一片树林。天空中有五六架隼翼在盘旋,每架上都有两个人,穿着西齐联军的轻甲。
我勉力将身子从树枝上撑起来,吃力地撑过了脑中的一阵剧烈的晕眩。
“不能让她跑了!快下去。”我听见头顶的西齐士兵喊道。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周身的剧痛,跃下了树。
六个西齐士兵几乎与我同时落了地。
我站起来,看见他们双手各执着一根铁链,每一结上都系着闪着幽光的倒刺。铁链的两端被两人分别执着。这六人站成一圈,手中的铁链形成一个六角星的形状,将我和那颗巨树的树干困在中间。
我足下点地,腾空而起,试图跃出包围。
六人手中铁链立即飞舞起来,迅急潦乱,让人无从闪躲。其中一根很快劈在我的肩头,几根倒刺立即扎进我的皮肉里。
我闷呼了一声,泻了真气,被铁链重重带回了地上。
随即六人试图将阵法收拢,欲将我缚在树上。
我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短刀向面前逼近的一根劈去。这把短刀是风亭钧送给我的贡品,削铁如泥。
面前的铁链被轻易斩断。断开的两截向两边缩去,其中一半贴着我的手臂崩开,倒刺牵连着撕开了一片皮肉。
我强忍剧痛,向树干退去。低头去看手臂上,皮肉已经狰狞地翻开,隐隐见骨。
我颤抖着呼吸,额上已经渗出了大把的冷汗。
趁我在剧痛中未能反应,几人迅速形成了新的五角阵型,又急速收拢,将我逼到了树干上。
几人在我身前旋转,将本就已经爬满我皮肉的铁链又缠了几圈。
我被缠缚在树干之上,哪怕是稍重的呼吸都会带着铁链上的倒刺撕扯皮肉,苦不堪言。
眼看六人渐渐向我收拢,我的眼前随着周身皮肉撕裂的剧痛又黑了下去。
我喃喃想道:就这样离开了,可真是不值...
彻底黑暗前,有一架仿制的隼翼坠落在模糊的眼前,顿时四分五裂。不时,又有第二架,第三架坠毁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渐渐被我耳中的尖鸣盖过。
很快,我的意识已完全沉入了混沌。
再睁眼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军帐。昏暗中,烛影摇曳,照得我亦是一阵恍然。
随着意识的清晰,周身的剧痛也涌了上来。肩膀,手上,腿上...没有一处不痛。
我哑着声音沉哼了一声,有一双温热的手抓住了我。
我缓缓转过头,看见了闻远舟。
他背着烛光,看不清神色,只能瞧见眼中破碎的闪动。
他的身形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闻远舟”。我听见自己的沙哑得不像话。
“嗯”,他应了一声,嗓音亦是沉滞,“你总算醒了。”
“是啊,总算是没死成。”
闻远舟轻笑了一声,气息有些颤抖。
“大难不死,必有天意。”
我虚弱地笑了笑,脑中忽然忆起昏迷之前那些坠落的隼翼。
“闻将军”,我的语气忽然有些急切,“是谁救我回来的?”
闻远舟顿了顿:“是一个突击营的新兵。”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用手肘微微撑起身子,牵起几处锐痛。
我颤抖着深吸着气,勉力问道:“他在哪儿?让他来见我。”
闻远舟忙将我身后枕头垫高。扶着我倚在上面后,他重新坐回了胡床上。
“他没法来见你。他重伤不治,已经死了。”
重伤不治?!
我猛然惊坐起来。
忽然的动作扯到了好几处伤口,剧痛传来,带起周身的肌肉一阵痉挛。
闻远舟忙抬手将我扶住。
“放心”,他一边将我放回枕上,一边在我耳边道:“他不是冷言。”
身上的痉挛渐渐消散。我虚弱地喘息着,缓缓平静了下来。
我吃力地转过头,问道:“真的不是?”
“不是,我查看过了。”
我始终不放心,看了闻远舟半晌,见他神色无异,才慢慢移开了眼睛。
闻远舟没有再说话,默默低头查看我的伤口。
片刻,有人准备了热粥送到床前。因我右手受伤无力,只得由闻远舟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喝。几勺热粥下肚,我越发觉出饿来,索性用左手接过勺子,就着闻远舟手中的碗狼吞了起来。
眼看碗里已被我扒得干净,我抬起眼,才看见闻远舟正在一边看着我,昏暗中似乎带着极深的笑意。
我讪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啊,让你看见我这幅饿鬼样。”
闻远舟道:“无妨。一年前就见过了。”
是啊,离被他掳去湖畔别院已经快一年了。
我忆起一些往事,轻笑了一声。
“那时你还是个闲散公子,如今,却已经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了。”
闻远舟缓缓道:“威震四方的是你,不是我。”
我看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谦逊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闻远舟淡笑了一声:“这是实话。连西齐军都知道,抓了你,才有机会扭转战局。”
“不是这样的”,我道:“我不过是个外来的变数。可你的命由天定,有没有我,都是一样。”
“这里,从来都只是你的战场。”
背着烛光,我瞧不真切闻远舟的神情,只知道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了口。
“谁又愿意孤身作战呢?”,他的声音有些暗哑:“阿数,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动了动喉咙,没有接话。
他说这一句的语气,已经近乎卑微了。我却更加无从应答。我不能欺骗于他,更不能欺骗自己。
烛光昏黄,将闻远舟的影子投在我的被褥上,幽幽晃动。我看见闻远舟的胸膛起伏,却听不见他的呼吸。
片刻,闻远舟站了起来,替我放下枕头,扶我躺好。
“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留下这淡淡的一句,他缓缓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