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城被屠戮了三日,最后只有一成百姓生还。风亭钧正式入主高阳王宫,坐镇接下来战争的收尾。由于王都被破,齐王身死,余下的齐国城池也失去了抵抗的意志,许多地方还有没攻城就举旗投降了。
于是不足月余,齐国全境都收于王军囊中。西野军只得退守自己的国土。
王军没有立即攻打西野国,打算在齐境增加驻军,修整一段时间。
风亭钧自然是坐镇高阳城,闻远舟则是带军驻扎在与西野国的边境上。
小霜一直在闻远舟的军中,这时也已经成了中郎将,在突击营渐渐有了些话语权。这日,他替突击营的参领给闻远舟传话。
小霜进了中军帐,与闻远舟行礼,将手中的宣纸举起:“闻将军,这是参领今日的手书。”
闻远舟接过手书,小霜才抬起头来,忽然瞥见闻远舟身后的一个熟悉的面容。小霜望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小炎?”
他忽然想起来,昭德公主说过,他不叫“小炎”,而是叫“冷言”,面前的也不是他真实的相貌。可是,冷言已经和公主私逃了呀?难道这是小炎本人?
小霜疑惑地挠了挠头。
忽听另一旁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声道:“小霜,想什么呢?”
小霜循着声音看过去,惊呼道:“公...公子?”
他又摇了摇头,改口道:“公主?”
我忍俊不禁:“是我。”
小霜愣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冷言。
“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道:“来找你们将军。”
小霜哦了一声,忍不住看向冷言,道:“你...你上回走,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冷言道:“抱歉,我那时不得不隐瞒身份。”
听到冷言开口说话,小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又明白过来冷言本就不是哑巴,方缓过神来。
冷言露出一抹笑意,道:“你在军营过得可好?”
小霜道:“挺好的,我现在是中郎将了呢。”
冷言点头道:“不错。”
小霜不禁露出欣喜的神情,又瞅了瞅我,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不一会儿,他忽然反应过来,对闻远舟道:“将军,你们在商议要事吗?”
见闻远舟点头,小霜忙告了退,开心地看了我和冷言一眼,出去了。
待小霜放下军帐,闻远舟道:“这次皇帝召我回宫,可能只是想收回些军权,未必会对我动手,毕竟西野还没攻下。”
我反驳道:“西野地域狭小,经济又不发达,原本也够不成威胁。若是皇帝真有意让你攻打西野,这时就应当留你在驻地,怎么会这时候召你回去?”
见闻远舟低头不语,我继续道:“你仔细想想,太子近日对你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闻远舟锁着眉头,面色沉重。
片刻,他才又开口:“即使他要打压于我,但如今我已将军械的完整图纸独自掌管。如此,他总会有些顾忌。”
“西野势弱,如今他们忌惮你的程度,恐怕早已比西野更盛。他们大可先除了你,再慢慢搜寻你藏好的图纸。”
我打量着闻远舟,见他面色始终没有松动,叹了一口气。
“远舟。”
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闻远舟抬起眼来,诧异地看着我。
“权势之为物,虽是诱人,可若由它反噬于你,便是大大的不值了。如今的态势,便是如此。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不要拿自己冒险。我决不希望看见你出事。”
闻远舟深深看了我一眼,片刻才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
说是如此,到了第三日,闻远舟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清晨,我与冷言骑马在营里巡逻。
“冷言”,我压低声音说话,不让路过的士兵听到。“我瞧闻远舟如此犹豫,恐怕是不会走了。若是皇帝真的借机发难,我们该怎么办?”
“阿数,月前的那场围剿,你认为是偶然吗?”冷言忽然问道。
我怔了怔,忽然忆起风亭钧的那句“别无选择”。
是啊,不是偶然,而是人心本就诡诈,贪疑无度。
“你以为,以你和闻远舟的实力,加之我的身份,皇帝会安心让我们脱离掌控?等到他江山坐稳了,有的是办法找到我们。难道我们要一直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吗?”
我皱了眉头,低声道:“就算如此,我们又能如何?难道要正面对抗?”
“是”,冷言忽然看向我,寒声道:“你也与我说过,逃,终究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要打开新的局面,必得承担玉石俱焚的风险。既然没有退路,那就背水一战。”
我惊异的望向他:“只以你我二人之力?如何背水一战?”
冷言看向我,眼中锋芒忽盛:“你忘了?我们手上还有底牌。”
我怔怔地望着他,道:“你是说...洛问天?”
冷言点头。
“可是...”,我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人...不是善类。你...”
我看了冷言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冷言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确非善类,但却对我父亲足够地忠心。过去种种,与其说是他的意愿,不如说,是先皇的意思。”
我不由凝眉,骤然心痛。风于臻想让他接管玄旗营,所以将他交给洛问天,自小磨炼。天下竟有这样恨绝的父亲。
“从前我不知自己的身份,自然只得听命他。如今,却是他要服从于我。”
他转向我,淡淡道:“没有我,他想成事,便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侥幸成功,他也坐不稳江山。”
我思索了片刻,犹豫着点了点头。
只听冷言又道:“若能解了眼前的困境,用他也无妨。”
“新仇旧怨,正好一并报了。”
晌午,又有皇使来到军营,给闻远舟下了十天来的第二道金牌,勒令他马上回京。
被我们言中,这次随使来的果然还有一队精兵,专门负责“护送”闻远舟回京。
闻远舟只得受命,带着十名亲随,由皇帝指派的军队“护送”回京。我与冷言扮作亲随,跟在他的身边。
从离开西野边境开始,冷言就沿路留下玄旗营的暗号。
到了第六日,我与冷言跟一个亲随去河边打水。
在路上我注意着那个士兵,他面色平常,眼睛却极亮,显然是个内家高手。
沿着河边的小路绕了个弯,后方的营地已经被芦苇挡了个结实。
那亲随忽然发难,向我的要害攻击。
冷言眼疾手快,立时拦了下来。略过了几招后,冷言停手道:“营主,是自己人。”
洛问天罢手,看了我一眼,又向冷言开口道:“你终于肯找我了。”
冷言从衣襟里拿出一个玉佩,递给玄旗营主。玉佩上有一股明黄的穗子,玉面刻着“潜龙阳下”。
洛问天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将这个给我,是要与我决裂,还是接受自己的身份?”
冷言神情沉静地看向他,微微颔首。
洛问天眼中精光闪动:“既如此,你便是我的少主。从此以后,我将全力助你成就大业。”
冷言抬眼看着他,问道:“先皇将传国玉玺交于你手上了,是吗?”
洛问天闻言,警惕地看向我。因我化了装,他显然没有认出来。
我只得开口。
“洛营主,别来无恙。”
一语入耳,洛问天的眼中寒光顿盛。
他阴沉地打量了我半晌,忽然转向冷言。
“你两次三番、费尽心思从我身边逃出来,就是为了跟她在一起?玄旗营覆灭、国破家亡之恨,抵不过这个仇人的女儿?少主莫不是忘了,这一切与她也有关!”
冷言道:“她不是燕王的女儿。她叫张数,是我的...”
冷言许久没有找出合适的措辞。
“是他的恋人”,我索性接话道:“风亭晚早已经不在人世。是我占据了她的身体。”
洛问天凝了神色,惊疑不定。
“你既然执掌玄旗营,便应该知晓我从镇南王府出逃的事。那个时候,我便已经不是风亭晚了。”
洛问天思索了片刻,抬眼看向我,眼神似乎有一丝惧意。
“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总之,我与你们要对付的人,没有半点关系。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洛问天凝眉看着我,没再说话。
“时间紧迫”,冷言很快打破了沉默:“洛先生,你的手上,现在有多少先朝残部?”
洛问天的眼中闪出精光。
“属下已召集五千残部,全部已经训练精良。只要我的一封手书,他们便会听从少主号令。”
冷言点头。
“风亭钧在齐地增兵,京都防守薄弱,现在正是用他们的时候。”
洛问天沉沉吸了一口气,露出快慰的神色:“少主如今定了心,先皇泉下有志,也定然宽慰。”
他又看了我一眼,“这女子既然不是燕王的人,少主可以放心留在身边,属下绝不会再为难于她。”
队伍修整的时间很短,我们迅速从河中打了水,回到了闻远舟的车边。洛问天则隐藏于押解的精兵之中。
我随着队伍前行,一路默默思索着,直到冷言不着痕迹地移到我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是因为洛问天吗?”冷言又问。
我沉嗤了一口气,缓缓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在迎春院外,你跟他走后,去了哪里。”
冷言顿了顿,脸色蓦然沉重。
我又道:“洛问天说,你‘两次三番’地为我逃走。除了山谷那次,还有一次,便是那时候?”
冷言低了头,算是默认。
“所以,你逃离之后,一直在寻我?”
“嗯。”
原来如此。我还曽因此质问于他,问他为什么不留下来确认我的身份,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他那时只是无言。
他能怎么答呢?说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一个人被命运捉弄上了,才能领会什么叫有苦难言。
罢了。
“冷言”,我低声道:“你有没有...介意过那件事?”
听了此话,冷言骤然凝眉。
半晌,他才哑然开口:“我介意。”
我默默低眉,睫毛不可抑制低颤抖起来。
“我...”,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我介意我自己的无能。竟然犯下这天大的失误,将你推入险境。”
“我介意我花了那么久才逃出来,让你独自一人面对。”
“我介意我让你失望,让你寒心。”
“谢谢你”,他的声音忽然微哽,“还愿意接受我。”
我将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泪水才幽幽掉了下来。
“傻子”,我道:“造化弄人,你又能如何?”
“我命中的劫数,只能由我自己化解。就如你过去的苦难,我也不曾为你抵挡半分。可如今不同了。今后有我陪着你,也有你陪着我。你我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无论结局如何,我都甘之如饴。”
我看向冷言,正对上他幽深的眸子。那里闪动着柔情的光,将心也融化了。
“干什么呢?!”
突然一个粗哑的嗓音吼叫着,打破了我与冷言的对视。
原来是‘护送’我们的精兵副将,见我与冷言在悄悄说话,上来喝止。
他斜眼瞪了我们一眼,脸色极不自然。
“妈的”,他嘟囔道:“两个大老爷们,恶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