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所经历的许多,不过是风亭晚半生悲剧的片段。她生在庐山,自然如瓶中之虱,无力挣脱。就连原应当超脱出世的我,也险些抵不过这样的磋磨。
我原本与这世界隔心,所以能冷言旁观。诸般际遇,我只当半真半假的游戏。如今,我泥足深陷,竟早已分不清,我先前所处的世界,与这里有什么分别?
从什么时候开始陷进去的呢?是因与冷言在屋顶交心?是因在镇南王府的忍辱一搏?还是,因为我心系冷言,不能自拔?
或许,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便不能对这个世界袖手旁观。无论以我的卑微之力能左右多少事情,既然命运如此,就应当竭尽所能,改变些什么。
我向河对岸望去。渺渺间可以望见齐军的军港,暗夜中露出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就从这里开始吧。
如果我颠覆了眼前的战局,助新朝一举收服齐国,或许可以换来巨大的权力,大到足够...?
我的眼中渐渐盛出光芒。
“闻远舟”,我忽然开口道,“你说得对,你有错。”
闻远舟抬起头来,眉峰耸动,定定地看着我。
我凝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道:“你看着她一步步被众人推入泥潭,不能自拔。而你站在泥潭外,眼看着肮脏和罪恶将她吞噬,却不肯为你的爱人奋力一搏。”
看着闻远舟越发痛楚的神情,我转而又道:“可是,以你当时的地位、能力、和手段,就算是陪她破釜沉舟,也没有办法替她摆脱困境。在这个世界,她的美貌就是原罪。燕王不会放开这颗悉心栽培的棋子,镇南王也自然有办法找到你们。规则是由这些人所掌握的,你们逃到哪里,只要还在尘世,就避不开、甩不掉。”
“所以,我们与其继续追悼风亭晚的人生,不如一起向前看”,我将眼光投向对岸的连营,又缓缓收回来,“他们可以制定规则,你与我,为何不能?”
我淡笑着,锁着闻远舟的眼睛,看着他的目光由沉滞渐渐转为清明,我便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与我一样反叛的渴望。
他也不愿做这个世界的刍狗。
“你手上握着军权,而我的手中掌握着可以左右战局的技术。这些,就是我们将来的话语权。”
我与闻远舟对视,彼此的眸子中印出对方渐渐明快的笑容。
志同道合。
我的脑中忽然出现这个词,只觉心胸畅快,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闻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当这个社会向前迈进一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下一个风亭晚,是否会因你我而走上截然不同的命运?”
闻远舟看着我的眼神,也已经盛出欣悦的光。
秋风突盛,吹乱了我的额发,胡乱挡在眼前。我却与闻远舟同时阔笑了一声。
孤身数月,我终于又有了伙伴。
忽然,我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心绪。我与闻远舟齐齐回头,只见是小霜赶了过来,急切地向我们禀报。
“将军,公主。中军帐旁边的一个军帐不知为何突然起了火。”
闻远舟显然有些恼怒,沉了颜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叹了口气,拉着我往中军帐的方向快步行去,一边问小霜道:“有没有查明是从哪里起的?”
小霜道,“查过了,是有人扔了火折子在帐篷后面,引的火。”
闻远舟听了,没有再说话,只是又加快了脚步。
很快我们到了那个起火的帐篷,闻远舟向左右吩咐道,“让所有军帐在百丈之内的,还有今夜到这边巡视的士兵到中军帐前集合。”
接着,他又吩咐一些锁事。
我望着闻远舟左右忙碌的背影,却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异样的直觉。
于是我借故酒醉,先行回了自己的帐子。
掀开帐帘,只见小炎如常守在他的位置,见了我,却黑着脸,漫不经心地行了礼。
我瞪了他一眼,没多话,捉住了他的手。
他似乎本能地闪躲了一下,又怔了怔,由着我将他拉到面前。
“小炎”,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放,“把你的火折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他的面色本有些凝滞,听了这话,却似乎放松了下来。他凝了我一眼,抱手转向另一边,留给我一个扬着下巴的侧脸。
我沉嗤了一口气,追问道:“你放的火?”
听我如此直白地质问,小炎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愧疚慌乱,反而抬了抬眉毛,怡然自得。
我眯眼瞪着他这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忽然气急,一掌向他的后脑勺拍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靠,反应倒是快!
我暗骂了一声,用力抽回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个什么人!护骨头的狗吗?凭什么我跟人单独说几句话,你就忙不迭地出来捣乱?”
我怒得一口气咽住,倒了两回,才又开口道:“你是救过我的命,但请你搞清楚,你只是我的亲卫,不是我...我...”
我第二次咽住了,暴躁地思索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里说什么词儿都怪,干脆甩了手,重重地哀叹了一声。
“我不论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反正我跟你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明白了吗?”
我兀自连珠炮似的地吐完这通话之后,恶狠狠地瞪着小炎。
却见他怔怔地望着我,将眉头蹙着,闪动的眼眸中骤然有些屈辱,还有许多莫名奇妙的伤痛和不甘...
看他这样子,还真的像只被无辜抢了骨头的狗,呜咽叫唤,又是委屈,又是隐忍。
不知怎的,本来汹汹的气势突然如泻洪一般流失,怎么也撑不回去了。
呃...
其实我刚才的话,好像是说得直接了一点。他不过刚满二十,又出身农家,或许都没见过几个女孩儿。他若是因为情窦初开,不知分寸,被我这样骂回去,指不定会留下什么阴影。
我睨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自己的火折子,递给了他。
“行了。你做这种事的时候,好歹也先考虑一下后果。闻将军那边已经在查了,稍微问一问就能把你揪出来。你拿好我的,先将这次的事应付过去。”
小炎瞧了瞧手中的火折子,又抬起眼帘来瞧我,眸中浮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瞧这样子,他怕不是又往别处想了?
我沉了声音,忙补充道:“下次再犯,就别想留在军营了。”
吃了我的威胁,小炎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收不住了。若是让不知情的看见,还以为我在与他温言软语。
这毛头小子。
我不由复叹了声,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逼近。我回头看去,果然见闻远舟带人进了我的帐子。
他的脸色早已没了与我谈话时的愉悦,严肃得有些...令人畏惧。
他寒眸凝了我身后的小炎一眼,向我道:“监军,你这个亲卫借我查一查。”
我略微回身,余光看见小炎已经将火折子收进了袖中。
“当然可以”。
我从小炎身前移开,让闻远舟走到他面前。
接着闻远舟二话不说,上手去搜小炎的身,很快,从他的袖子里摸到了我塞给他的火折子。
闻远舟沉着面色看了眼手中的物件,又撇了一眼小炎,最后将眼光缓缓转到我的身上。